第一百三十八章且暂停足处
中年妇女看他发呆,说白石印染厂就是江州市印染厂,在白石镇,并非乡镇企业。她从另外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叠纸,翻出一张给他,说这是你的报到书。
再次看了看他登记册上的备注,说小叶你是肆业,没有拿到毕业证书,到了厂里要好好说话,不然别人不要,退回来就不好再分配了。
叶山河这时候分不清她是在劝诫还是威胁,满心失落中又加上了羞愤,机械地接过报到书,出门下楼,感觉浑身乏力,忍不住在门厅的椅子上坐下喘气,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印染厂?白石?连城里都没有留到,居然到白石!
他知道白石镇,高中时去过白石乡下的同学家玩,距离城区有七八公里,破破烂烂跟杨家镇差不多,他以为上帝再怎么吝啬,也会给他一座城市,结果上帝恶作剧式地打了一个巨大的折扣,只给他一个流放的荒岛,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
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没有人会帮他,他想到爷爷,想到张叔,这些可能拉他一把的人似乎都袖手旁观,这个世界现在对他来说如此陌生,没有人会对他这个陌生人伸出拯救之手。
十分钟后,叶山河背着一大一小两个包离开人事局,问了如何去白石赶车,二十分钟走到邱家嘴车站,三十分钟后在白石镇下车,一问印染厂在镇旁边一座山背后,沿公路要走三四公里,如果翻山要近一些。
叶山河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这时也无法再多失望一点,沿着公路走了二十来分钟,终于看到一圈围墙后的工厂厂房。在厂门口问了保卫,进厂的一排惨白颜色的二楼楼房就是厂部办公楼,组织干部科在二楼。
上楼挨着紧闭的房间找过去,组干科的门牌毫不起眼地竖在其中一间的墙上,敲门进去,一个梳着大背头,富态女相,说话声音象太监的中年男人招呼他过去坐,自称是组干科科长黄承乾。
叶山河递上报到书,说了自己的名字,学校,黄科长说,今年厂里一共分来十多个学生,你们的到来,对厂里是一个巨大的帮助,巨大的充实,巨大的提高,相信你们都会在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自己发展的空间,做出自己的成就。他代表印染厂对学生们的到来表示欢迎。
说了几句套话后,黄科长说,厂里已经研究过了,暂时把他分配到供应科实习,叫他马上去供应科报到。正好后勤也属供应科管。
叶山河下楼到进厂门那排平房找到供应科,科长姓曾,是一位身体壮实,方面大耳的中年男人,曾科长照例说了几句欢迎,然后说先住下,明天再说工作安排,打电话叫来一位中年妇女陈孃,叫他跟陈孃去。
陈孃领着叶山河出厂,走了一百来米,是一幢六层高的集体宿舍,叶山河的宿舍在一楼,已经有了两位室友,也是今年才分配来的学生,前几天就到了。
陈孃说他是今年学生中最后一个报到的。
叶山河放下行李,看着宿舍最后剩下那张床发呆,陈孃看他行李简单,铺笼罩盖一样也没带,热心地说,她去仓库给他拿床草垫来,旁边有小卖部,他可以去买凉席和被单,又叫叶山河给了二十元钱,说替他买食堂的饭菜票。
叶山河谢了陈孃,到旁边的小卖部买了凉席和被单,又买了碗筷水瓶茶杯茶叶等生活用品,一会陈孃抱着草席回来,把饭菜票和宿舍钥匙交给他,又告诉他一些洗澡,吃饭,作息时间等注意事项,约了明天带他去领厂服和劳保用品,说可以额外领半个月的工资,然后离开。
叶山河铺好床,放好行李,去对面开水房打了开水回来泡好茶,躺上床舒舒服服地摊开四肢,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管他妈的,总算有一个落脚之处了。
爷爷说,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四个字,吃穿住行。无论是做官还是经商,或者是治家平天下,都得从这四个字入手。他现在分到这个破厂,算是一脚踩到泥坑里,但是无论如何,吃穿住行这个四字勉强算是解决了。至于以后,那要走着瞧了,谁能说得清以后呢。
六点钟,高音广播把迷迷糊糊的叶山河吵醒,接着宿舍门被打开,他的两个室友进来。都差不多一米七的身高,壮实那位叫王祖德,现在在财务科实习,面相老成那位叫谢中强,现在在染整车间实习,三人自我介绍后,闲聊几句,拿起碗筷一起到食堂打饭。
食堂荤菜五角一份,素菜一角或者一角五一份,跟学校价格差不多,味道也跟学校一样,不好不坏,叶山河也像读书时一样懒惰,饭菜都装在一个碗里,饭给油汤浸泡,吃在嘴里,依然是心里发腻,不由得叹气,以为工作了,至少可以吃口清清爽爽的饭菜,现在看来这种日子还是遥远,相当一段时间内无法改变。
吃了饭谢王二人说陪他去镇上逛逛,他们先来,便算半个地主,要尽引导之责。
三个人翻山到镇上,十分钟把小镇的街道走了一个来回。街道中间,有一条岔路,口子上一间店面开了一家台球室,有三张球桌,聚集一群闲人,大部分是厂里的青工,三人挤进去围观了一会,慢慢沿着公路回厂。
快要走回宿舍时,路旁一间大屋子亮着灯光,王祖德说,这里是工会活动室,去看看。
三人从开着的铁门进去,右手有一个篮球场,正中有两间办公室,其中一间亮着灯开着门,叶山河一看,居然是一个小小的图书馆,进去一看,有几百本书,心中大喜。
管理员是一位中年妇女,笑咪咪地看着他们,一问可以办证借书。本来应该凭工作证才能办理,叶山河还没有,谢王两人为他作保,叶山河写了自己名字,办了借书证,当即借了两本武侠小说。
然后三人到旁边的公会活动室,空空的大屋摆了几张桌子,有人在下棋,有人在打麻将,还有一张乒乓球桌,不过现在没有人玩。王祖德问要不要玩玩麻将,叶山河说今天就算了。
对于麻将朴克这些智力游戏,他是个中好手,在学校经常跟同学玩一种叫“三攻一”的纸牌游戏,一般情况下,每天都能够赢几块钱,维持生计,玩到后来,大家甚至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川大第一攻”,他想当然地认为,他这两个室友肯定不是对手,再说,他们今天才认识,如果要赌博,怎么赌?如果不赌,那玩起就没有兴趣了。
回到宿舍,各自洗漱上床。宿舍正中有一台吊扇,这将是他们夏天唯一避暑工具,现在天气还不太热,谢中强开了一档吹风。
电灯也是公用,吊在吊扇旁边。
叶山河一会就进入武侠世界中去,等到主人公打落悬崖,他的小说情节告一段落回过神来,才发觉整个宿舍楼已经安静,房间里却另外加上了王祖德时断时续的鼾声。
叶山河叹了口气,拉熄了灯,躺在床上想,依然是食堂、集体宿舍,除了地方换了,室友换了,没有什么多大的变化。
当然,也有变化,明天就要上班了,明天就可以挣工资,自己养活自己了,最重要的,从明天起,就必须每天换时上下班了,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想跷课就跷课,想睡懒觉就睡懒觉了。
又想了一回爷爷,张夏敏,陈亮他们,决定睡觉。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妈的,这就是我的新生活。昨天还勉强算是一个待分配的大学生,今天正式成了工厂的工人。
他并不觉得工人不好,只是觉得跟自己想象中的工作完全不一样,就像古时候那些结婚的年轻人,满怀憧憬接了一个新媳妇回家,罗嗦着掀开盖头,完全不是期待着中的美貌,当然,也不是丑陋得让人无法目睹,而只是一种让人索然无味的平淡,跟向往的轰轰烈烈,完全不沾边儿。
或者,这就是生活,真实的生活。
他沮丧了很久,才给自己鼓劲,无论如何,都是新生活,新生活开始了。
第二天一早,叶山河被高音广播惊醒,才明白厂里还有这种“服务”。
听见谢王二人起床,他也咬牙坐起来,发了会呆,正要下床,发现一个问题,今天是上班第一天,该穿什么衣服呢?
按照叶山河的想象,应该装得整齐,清洁,这样才能够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可是,他要讨好谁吗?讨好了能够有什么回报?表扬?安排一个好职务?这破工厂什么职务好?
或者,直接让他当厂长也未必能够叫他心满意足吧。
心中愤愤不平,还是从包中翻了一条长裤和长袖衬衣,像模象样地穿戴整齐。
去旁边的水房洗漱,进去的时候,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孩出来,对他微微一笑,叶山河睡眼朦胧,没有看清,也没有准备,慌张中想要有所表示,女孩已擦身而过。
这次厂里一共分了十来个学生,昨天陈孃说了,他们旁边一间宿舍住另外三位男学生,再过去一间宿舍,住着三位女学生,还有两位女学生住在对面二楼,他想这女孩子应该是同住一楼的哪位,刚才没看清相貌,但身材似乎还诱人,虽然不高。
洗漱完毕,又拿着碗筷去食堂打早餐,吃完后一看时间,距离上班还有好一会。
谢中强说他昨天有点事没有做完,要先走,叶山河迟疑着不知走还是留,王祖德说我们坐会,放进行曲再走。
叶山河见缝插针地拿起昨天借的武侠书,一会广播声音突转高亢的《运动员进行曲》,王祖德说走吧,两人出门,叶山河一看时间,还差五分钟。
他们的集体宿舍距离厂门不到两百来米,家属宿舍楼再过去一段路,不会超过五百米,这个时间显然计算过了,听见进行曲从家里出来,刚好赶得上进厂门。
陈孃说过,上班时间一过,厂里大门就要关闭,迟到的要被保卫科把名字写到厂门口那块黑板上,还要扣五块钱。
叶山河两人走出集体宿舍大门,只见人群熙攘,都是厂里的同事,他们加进去,数百人伴随着激昂的音乐走向厂门,叶山河心情突然有些振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