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是人生去处
高考后那个暑假,他拿了分数,大家都知道他上了重点大学的分数线,有天傍晚,苏小芹突然出现在叶家祠堂,说她出来散步,刚好经过这里,来看看他,向他表示祝贺。那天晚上,他和她一起沿着叶家祠堂外那条机耕道向前走,边走边说些不知所云的话,不知道走了多久,谁也没有说停,直到完全黑下来看不见路,他们才往回走。
因为黑暗,苏小芹绊了两下,慌乱中抓住了他的胳膊,然后是他的手,一牵上就没有再放开,两个人沉默下来,紧牵的手满是汗水,一直走回镇上,都没有再说话。
进校后,他很多次都忍不住想给她写信,又怕她收不到,又怕给镇上的人知道耻笑,只能躺在宿舍的床上回忆他们三年前同班时的点点滴滴,思念她。
寒假回来,听说她在个协当会计,他去她的办公室看她,聊了一下午,她也没有给他解释清楚这个“个体劳动者协会”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去隔壁办公室接电话时,他偷偷看了一下她正在造的工资表,她一个月的工资,只有60元。
暑假回来,她就不见了,据说辞职去了沿海大城市,从此杳无音信,他自然不好向其他同学询问,谁知道这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听到这样的噩耗,心中一阵悸痛。
陈亮说苏小芹死前,吩咐家人把她留下两个的金戒指,一个送给高中的语文老师,一个送给班上一位姓李的男生,大家才知道,原来她一直暗恋语文老师,也跟那个姓李的男生有过某种特殊关系。
叶山河听得更加心痛,他想原来她一直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她喜欢的另有其人。但是这时候,他并不怨她,只是心痛。
他幻想过当他工作后,可以体面而坦白地跟她接触,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永远都不可能了。
他有些佩服她,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她喜欢的人的情感,转念又有些妒忌那个语文老师和那个李姓男生,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晚上喝酒,叶山河酩酊大醉,雷泽扶着他挤坐在陈亮的偏三轮上送他回叶家祠堂,埋怨陈亮说叶山河刚毕业还没有进入社会,酒量自然没有操练出来,应该早点保护他。陈亮说前几天喝酒,叶山河也喝得啊,今天搞不懂为啥就醉了,可能今天状态有问题。
到了叶家祠堂,两人把叶山河交给叶盛高,自去麻战。
第二天下午叶山河没有去找陈亮,泡了茶陪着爷爷看书,雷泽来找他,问他今天进不进城,可以跟他一起,晚上就在他那里住,他的单人宿舍可以挤也可以铺地铺。叶山河没精打采地说他明天再去,东西也没收拾。雷泽把他的办公室电话号码和宿舍值班室的电话号码告诉他,说一般打这两个电话,随时都可以找到他。
雷泽走后,叶山河心想雷泽这是不是专门来他这里显摆?有电话好了不起吗?
想起胡云峰,苏小芹还有其他同学,当年他们在一起桃李芬芳,可是几年不见,已经殊途:陈亮和胡云峰的人生应该凝固成形,有些变化也不多;雷泽可能机会多一些,发展空间大一些,有可能好,但也可能最后超不过陈亮;自己呢?人生才刚刚打开,还不知道是什么内容,还要等明后天才初初知道一点点;而苏小芹,她的人生已经结束。没来由地再伤感了一次。
叶盛高一旁看他孙子脸色变幻,情绪起伏,心中好笑,以为他在担心明天的分配,沉吟着,问:“说说你的这两个同学,陈亮和雷泽。”
叶山河一怔,问:“说什么?我跟他们关系?还是……”叶盛高说:“关系只是其中一部分。我想听听你如何评价你这两个同学,重要是将来的发展。当然,你如果想说,也可以说说自己。”
他看着叶山河促狭而得意地笑。
叶山河正想说自己刚才心中对陈亮和雷泽的评价,眼珠一转,说:“算命啊?爷爷这是你的本事,我哪会。”
叶盛高摇摇头:“你总是认为爷爷是个算命先生,胡诌骗人骗钱,这简直是太看轻了爷爷,太看轻了我们老祖宗留下那些东西了。要知道像《周易》《素经》乃至《奇门遁甲》这些书,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帮人算命,它里面权谋,术数,机变,才是它的真谛,这些东西大可以改朝换代,小可以为官为商,学问大着呢。爷爷半路出家,几十年潜心钻研,只算半通,你不能把爷爷跟那些连点片毛都没有学到的街头骗子混为一谈。”
叶山河赶紧摆出一副虔诚受教的样子说:“爷爷您是金玉良言,我句句听在心里。那您说说我这两个同学如何?”
叶盛高说:“看人运命,哪能张口便来,那是信口开河,得看他的先天命理与后天运数配合,还要象医生一样望闻切问,方可窥知一二。命理之学浩如烟海,单是面相,便分了十四大部,也有说十三部,十二宫,每一部下面又分了若干小部,比如耳朵,便有耳垂,耳根,耳洞等等。刚才我说了张口便来,信口开河,命理之术讲究因缘,我一下说了两次‘口’,那就从两人的嘴形说说。你看陈亮和雷泽的嘴,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嘴唇厚实。所谓唇厚的人,是富贵长寿之相。过于厚的人肉*欲旺盛,”-——叶山河心中一乐:这倒不假。亮娃初中就知道满学校追那些漂亮的女生,雷泽眼睛喜欢左右晃动,那是典型的桃花眼,肯定也是好色之徒。不然他也不会突然提到苏小芹。“-——两人嘴形还有一个共同点,两边往下垂,象翻转的船,相书上称为‘覆船口’,说这种人奸猾,贪心不足,——”叶山河心中又是一乐:那是自然。年轻人谁不如此?他自己是不是奸猾不知道,贪心倒是一定的。“-——但是陈亮的法令纹不完满,断于嘴上,无法形成封闭之象,说明他仕途不会宽广长远,很可能毁在他这一张嘴上。雷泽口形较常人为小,表示他为人谨慎,善于说话,喜欢花言巧语。”
叶山河怔了半晌,问:“爷爷你说了一大套,那到底他们两人的命是好还是不好呢?”
叶盛高淡淡一笑,说:“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好命与坏命。即便贵为天子,也有郁郁一生,不得善终者。我说他们富贵,那是跟普通人相比,具体说,也就是在你的同学中,算是佼佼之辈。你要拿他跟胡雪岩盛宣怀那种人比,就是蚂蚁与大象了。”
叶山河沉吟半晌,依然不得详解。感觉爷爷对雷泽的评价要高一些,不过这也很正常,雷泽在区政府,就是以前的县政府,自然比陈亮这种镇政府工作人员眼界开阔,机会更多,爷爷说陈亮可能毁于他这一张嘴,是说他大吃大喝,还是说他嘴不牢稳?想再问问,可是看爷爷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问了多半也是模棱两可的解释。
这天晚上,叶山河躺在床上长久地思索,爷爷从不轻易评说人,今天说这番话是为了什么?故意借命理之说点醒自己什么?实际上,他多少知道爷爷的心思,希望自己以后经商,继承所谓的叶家传统。他不是逆反,只是觉得迷茫,为什么一定要做商人?当官不行吗?艺术家呢?以前说七十二行,现在这天下的职业不说一万至少也有一千吧,哪样不可以做?
不过,他很多次想过自己以后做什么,尤其是最近这一年,可是一次也没有清楚地得到答案,他对哪一行也没有特别的兴趣,对哪一种职业也没有特别的向往,围棋上说取地取势,每一手棋总得有所用意有所得,自己现在偏偏一派迷茫,象毫无思想的新人,——或者,他本来就是。可是,倘若说现在属于人生的布局阶段,自己也应该早做谋划,否则进入中盘作战,只怕根本找不到行棋方向,只能随波逐流,最后失败终局。
又想到昨晚陈亮说的自己将来要做商人,他为什么要这样说?是因为现在下海很时髦,很多公职人员都停薪留职经商?还是他听爷爷说过什么?或者,因为其它原因?
第二天一早,叶山河收拾行李,重新背上那两个大包,叶盛高送他到街口赶车,给了他一百元钱,说这是最后一次给他钱,以后就要一切靠自己了。
这句话让叶山河紧张的心情又增加几分沉重。
十一点左右叶山河到了城里,计算时间可以马上去人事局,只是心中忐忑,有些象四年前去拿高考成绩一样不太踏实,索性就在桥头的茶园休息一下。心中有个预感,去人事局会遭遇重大的打击,既然如此,不如让它晚来一些也好。
中午叫茶园在旁边的面馆吃了碗牛肉面,继续喝茶,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给自己鼓励,如果坏消息无法逃避,至少要在听到坏消息的时候,装作镇定自若。
是的,他现在不是学生了,是要对自己负责,自己面对一切自己承担一切的成年人了。到了上班时间,振作精神,背上行李前往人事局。
到了人事局,指示拿分配在三楼,依然是那间办公室,门开着,有学生从里面走出,脸色诡异看不出喜怒哀乐,叶山河长吸一口气,在心中对自己说:来吧,掀开人生的底牌吧。
僵硬着身体走进去,还是那位中年妇女。
叶山河走过去,中年妇女抬头问询地看他,叶山河再次报一遍自己的名字和学校,中年妇女低头去翻登记册。
出于一种疑人偷斧的心理,叶山河感觉刚才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好象变了变,她应该记得他的分配。
她找到了他的名字,然后对他说,你分到白石印染厂。
叶山河怔了一下,听清了这几个字,又好象没有听踏实:白石印染厂?
白石是不是白石镇?白石镇有印染厂?他分配到厂里了?一时间叶山河有些恍惚,想不到人生的底牌就这样揭开,简单,平淡得让人失望,既不慷慨也不激昂,连冒个水泡的声音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