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1) - 男大当嫁,女大当婚 - 佟宝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一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1)

阴阳一家亲

佟宝良年三十下午,随着太阳渐渐西斜,于家屋子上空的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这家飘出炸肉、炸鱼的浓香,那家传出剁骨头的声响,年味儿走街串胡同、串到了村西北角一户人家的锅台上。户主于占吉腰扎围裙正在炸菜,女儿吉霞忙着往灶膛里填柴火,油在锅里沸腾、菜在油里翻滚,烟在梁檩间弥漫,连屋里的空气都变成了香的。

把待炸的食品剁成块儿、分成段儿,用面糊一裹、往滚油里一放,锅内顿时吱吱啦啦,一片欢呼和喧嚣。

肉、鱼炸出来了,干扁豆、干丝瓜炸出来了,用白萝卜冒充藕的假藕盒儿也炸出来了,于占吉又往剩余的面糊里掺了些绿豆面子,掺了些葱末儿、白菜末儿,用筷子搅匀后抓起黏黏的一大把,一攥一攥又一攥,绿豆丸子毛坯便从拇指和食指弯成的“肉圈儿”中溜进锅里。

绿豆丸子最能吃油,锅里的油越来越少,眼看就盖不过锅底来了。

二儿子吉亮和小儿子吉明贴完对子后,被浓浓的香味儿吸引到了锅台跟前。

“先吃块炸肉解解馋。”吉明从大乌盆(一种陶器)里捏起一块就往嘴里填。

“你个小鳖羔子,单拖那能上席的!”于占吉绷起想笑的脸瞪了吉明一眼。

“小鳖羔子”是于占吉对儿子们的“爱称”,只不过这一爱称是以骂的形式出现的。

“光训我不训您那吉亮吗?”吉明边吃边往爹的身后指。

于占吉扭头一看,吉亮已叼起一块鱼尾巴,吹口琴似地放到了嘴上。

“不想办法挡挡你们还真不行来!”于占吉顺手拿过一个盖垫,把大乌盆盖了起来。

吉霞探探身子往锅里看了看说:“爹,您不把剩下的油舀出来吗?”

于占吉左手端着小油罐儿,右手拿长柄铁勺往锅里伸了伸,又犹犹豫豫地缩了回来:舀吧,有点儿舀不着;不舀吧,熬顿白菜汤用这么多油,实在是有点儿舍不得。

“豁上了,不舀了!添水切白菜吧,今后晌(晚上)咱喝顿香的。”于占吉对吉霞说,“这熬白菜汤的活儿就交给你了,我得早一点儿行动。”

于占吉所说的“行动”,就是“请轴子”。

于家屋子所在的黄河三角洲一带,不知从何年何月流传下来一种习俗:过年时要把住在坟地里的列祖列宗请回家,让“这边”(阳间)和“那边”(阴间)的亲人凑成堆儿,在想象中拉拉家常,套套近乎、熟悉熟悉。这种做法俗称“请轴子”。

“轴子”看上去就象是一幅中堂。之所以叫“轴子”,是因为它的上端有粗木轴儿、下端有细木轴儿,卷起来还是一个轴儿。把轴子展开、挂起来后可以看到:最下面画的是双狮把大门,进去大门是屋门,屋子正中的方桌上摆满供品,方桌两边各有一把椅子;桌、椅左右及上方的一排排、一行行竖格中,写着已故亲人的名字,男左女右、按辈分从上到下依次排列。

“请轴子”是从何时开始的?是于家屋子把这一习俗传给了其它屋子、还是其它屋子传给了于家屋子已无人知晓;是“屋子”里的人传给了当地人,还是当地人传给了“屋子”里的人已难以考究。

屋子就是村子。之所以叫它屋子,是因为它曾经是“屋子”。

很多很多年以前,山东内地有一吴姓人家逃荒来到这里,认准了大清河(后来黄河夺大清河入海,大清河这个名字从此也就消失了。)边上的芦苇能救他们的命,就在河边搭建起了几间茅草屋安顿下来,靠割苇箔子、编苇席谋生。一些运苇子的车辆路过此地时,车把式们就把这几间草屋称做吴家屋子。过了几年,内地一张姓人家、王姓人家也来这里盖起了屋子;又过了几年,李家、赵家、刘家也从内地迁了过来,前前后后、断断续续一共来了十八个姓氏的十八户人家,盖起了十八个屋子。各户之间为了不影响各自的生存和经营、又为了相互有个依靠,屋子与屋子的距离都不远,有相隔一、二里的,也有相隔三、四里的,沿河边排成了一溜线,当地人给这些屋子起了个很好记的名字,叫做“一溜十八屋子”。

屋子里的人们在这里割苇、种地,养儿育女;屋子里盛不下了,屋子四周就又生出一排排屋子、一片片屋子,一溜十八屋子繁衍成了一溜十八个村子,但这些个村的村名仍叫屋子。屋子里的人风趣地说,外国的屋子数日本的名古屋大,中国的屋子可就数咱一溜十八屋子大了。

“爹,还不动身吗?”大儿子吉光挑满大缸小瓮后(当地有年初一不兴挑水的习俗),把扁担一放说,“人家已经有‘请’回来的了。”

于占吉手扶门框往西屋顶子上瞅了瞅说:“不晚不晚,上年“请”的时候太阳都从屋脊上溜下去了,今年的太阳还让西屋顶子托着呢!”

“爹,上年年三十后晌的白菜汤,一个碗里放了三片肥肉,今年放几片?”吉霞边切白菜边问。

“今年那日子比上年强,豁上了、放六片,六六大顺嘛!”于占吉说完又嘱咐吉霞,“甭切很厚了,肥肉片儿、肥肉片儿嘛!切厚了就成肥肉块儿了。”

“爹,你咋还不去请的?”吉明催爹早请,是盼着早放鞭。

“我穿着这身破衣裳去请的,”于占吉指了指自己带补丁的棉裤棉袄,“你爷爷奶奶们不……”

吉明打断爹的话替他往下说:“怕俺爷爷奶奶们笑话你。”

“净胡诌!谁家那老人家笑话自家那孩子?”于占吉说,“我是怕穿着这身破衣裳去请,让那边的亲人们担心我这一年日子过得紧、过得不如人啊!”

凑到脸盆架跟前洗了洗脸,把洗脸水倒进洗脚盆里洗了洗脚,于占吉趿拉着鞋走进里间屋,“铛”地一声打开了柜子上的锁。锁簧顶撞锁鼻儿的声音,听起来还和老伴儿开锁时一样清脆,人都到那边去了五、六年了,锁还象一岁没长似的。

这顶唯一上锁的柜子,不是因为里面放着他和老伴儿的新衣裳,而是因为柜子里有钱。

父母去世后,于占吉就把家里的钱交给老伴儿管。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老伴买了这把锁,两把钥匙她打谱儿一人一把。还没等她从钥匙圈儿上往下摘,他就拦住了她。他说女主内、男主外,钱物属内不属外。她没再说什么,随即拉开贴柜而放的一张三抽桌的抽屉,掀起铺衬在抽屉底上的报纸,把挂有两把钥匙的钥匙圈儿盖在了下面。

老伴儿去世后,这柜子不属于他也得属于他了。每次需用花钱、需用穿新衣裳时,他都懒得去开锁,他觉得老伴走得太匆忙了,咽气前竟没来得及拉开抽屉,摸一摸属于她的那两把钥匙。

其实老伴儿走得并不匆忙,匆忙的都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头一年就走了,她是拖到第二年才走的。去世前的那天晚上,老伴儿喝完她应分的那碗清水煮南瓜,还刷完了锅、碗、盆、勺儿,没有一点要“走”的迹象,谁知一觉醒来就只会“哇啦”、不会说话了。于占吉被“哇啦”声惊醒,问她哪里难受,她指了指肚子。他俯下身子轻轻为她按揉着,她“哇啦哇啦”地和他“说话”。在为她按揉的过程中,他觉得双手有一种陷进她肚子里去的感觉,这哪里象肚子呀,人肚子都是稍微鼓鼓着的,可她那肚子塌陷得象个没有水的肉湾。揉着揉着,她的“哇啦”声慢慢变小,她的眼睛珠儿也懒得动弹;揉着揉着,她的肚子里“呼啦”一声,她的嘴贪婪地张了几张,接连往外呼了几口气,头便很不情愿地歪向一边。她不再看他了,永远不看他了。他觉得老伴儿就象是一盏油灯,一家人都看见它在亮,但没人在意灯里还有多少油,因为油多油少它都在亮;昨晚她这盏灯里的油就已经熬干了,之所以还顽强地亮着,是因为灯芯里还残存着一点儿,灯芯把自身仅有的那点油舍命地往上输送,直至熄灭前的最后一亮。

于占吉开锁掀柜,最上面那个包袱里,包着他那身走亲戚常穿的棉裤棉袄,棉鞋、布袜子。棉袄的左袖筒儿絮得比右袖筒儿厚?老伴儿知道他的左胳膊受过伤、有怕冷的毛病;鞋帮的后面絮得比前面厚?老伴儿知道他好冻脚后跟。这些加厚的地方从外表上看不出来,因为加厚处的棉絮都用针线松松垮垮地缝了缝,密度加大了体积并没加大。

到哪里去买两个袖筒絮得不一样厚的棉袄?到哪里去买前后絮得不一样厚的棉鞋?这样的棉袄、棉鞋,只有知冷知热的老伴儿才能做得出来。唉,老伴儿、老伴儿,你走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哪能算是老伴儿呀!

“爹,您穿上这身新衣裳,象是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坐在灶膛前的吉霞说。

“是你娘把我打扮得年轻了。”于占吉习惯性地拍打着无土无尘的新棉袄,走到了方桌跟前。

自打老伴儿走后,他把年三十炸菜的活、从她手中接了过来。把“请”前准备托付给了吉光和吉亮。

“请轴子”有啥准备头儿?不就是摆几碟子供品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麻烦——年三十这天得先把轴子拿出去晒晒,晒轴子时只能卷着晒、不能展开晒,因为轴子就相当于列祖列宗的花名册,不能把那边亲人的名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要是赶上年三十阴天或下雪,就把轴子拿到屋外拍打拍打,象征性地“晒一晒”。

晒上轴子后,接下来就得洗刷盘、碟、碗、筷。平日里吃饭顶多用两个盘儿,亲朋来访有四个也就足够了,家里绝大多数的盘、碟都是一闲闲一年,也可以说,这些盘碟就是为着年下“请轴子”买的。

把盘、碟、碗、筷用碱水洗了、清水投,清水投了、抹布擦,那边的亲人一年之中就来家吃这么三顿饭(请来后阴阳一家共尽晚餐,午夜的饺子算是午饭,第二天吃了早饭就走),不把碟子、碗子刷干净,一是对祖宗不尊重,二是怕祖宗们笑话晚辈不讲卫生。

供品共分五大类;面食类、肉食类、菜蔬类、果品类、零嘴儿类。前四类各摆四个碗或盘,零嘴儿类不少于八个碟儿。因为吃饭的时间短,闲拉的时间长,零嘴儿碟子摆少了不够抓的。

见爹穿戴一新来到方桌跟前,吉光跐着椅子蹬上方桌,把轴子上的线绳往墙钉上一挂,然后慢慢展开。当下轴儿伸展到靠近方桌面时,把贴墙的方桌拉开一道缝,把下轴儿往下一塞,调至不歪不斜后再把方桌往里一推,整个轴子就象是贴在墙上的一样板正。

在轴子的映衬下,方桌变得神圣起来,它的名字也由于轴子的存在,而暂时改为供桌。

吉光忙着擦桌椅,吉亮忙着端供品,吉明在里间屋的柜子底下、把香炉找了出来,见里面还盛着上年的陈灰,忙从灶膛里扒出热乎乎的一堆,来了个“以旧换新”。

请轴子前的准备工作一切就绪,孩子们瞅瞅轴子、瞧瞧供品再看看爹,知道他马上就要行动了。

“咳,咳——”这不是真咳嗽,这是于占吉在做某一重要事情前的、下意识的准备。平日里爱说爱笑的他,霎时变得严肃起来。

三个儿子好奇地围拢到爹跟前,有他在,这项庄重而神圣的任务轮不到他们,但他们都愿意主动配合、为请轴子尽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见爹拿香,吉光忙着划火儿;见爹往外走,吉亮忙把风门子打开……于占吉双手并拢持三炷香,两肘上弯、举香齐眉、目不斜视,迈着匀称的步子出村后,顺着朝西南方向的一条小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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