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2) - 男大当嫁,女大当婚 - 佟宝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二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2)

一个窝头一道题

“好过的年,难挨的春。”这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流传在农村的一句顺口溜。春天是青黄不接的季节,上一年的粮食吃完了,当年的庄稼还是一片青苗,又加上春天的活重、天长,能不“难挨”吗?“灾害”过后的这几个春天里,尽管难挨得差了点儿,但还是难挨。于家屋子二百三十多户人家,想吃馍馍就发面的户,挑不出几家来;平时能吃饱、过节能解馋的户占三分之一;糠不嫌、菜不嫌,不盼吃细吃好、只盼吃粗吃饱的户占三分之一;混过今日不说明日、吃了上顿没下顿,喝个肚儿圆也算一顿的户,差不多也有三分之一。于占吉家属“平时能吃饱、过节能解馋”这一类的户。

生产队里的粮食都是按“人七劳三”分配,具体到每家每户咋就穷富不均了呢?有钱、有权的那几户谁也没法攀比,没钱没权的户、怎么也出现了如此大的差别呢?这就应了自古流传下来的那句俗话:吃不穷、喝不穷、盘算不到就穷。这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户,都属于过日子不会盘算的户。

三天年过下来了。于占吉对孩子们说,该换饭食了。亲戚、朋友不定哪天就会闯进几个来,年货底儿不留下点儿咋行?

初四早晨一掀锅(掀锅盖的简称),箅子上熥的是两面卷子、萝卜粉条馅的两面大饺子,箅子下头是用几块炸面芡子代替油的白菜汤。年味儿还没散尽,一换饭食都有点儿适应不过来。适应不过来也不能少吃,因为再过两天就换成饼子、窝头,换成咸菜疙瘩、臭虾浆了。

见孩子们放下碗筷又想走,于占吉“嚎”地一声把他们喊住:“今日都别出去了。玩了好几天了还没玩够吗?吉霞打苇箔,吉光、吉亮帮着我拾掇拾掇木头(当地把截檩、打磨檩,安装房梁一类的木工活,统称为拾掇木头)。”

听到锛凿锯斧的响声,听到打箔时坠石碰坠石的叮当声,邻居们就有想过来帮忙的。于占吉用烟把他们堵在了大门口:“这么点活儿,用不着麻烦你们了。”

街坊们明知这么点小活出在于占吉家,根本用不着外人帮忙,但听到动静不过来,又在家坐不住,过来走走双方面子上都好看。

来找孩子们玩的青年男女,三三两两进了院子,见自己所找的伙伴正在干活,怎好意思不帮着干点儿?他(她)们虽不会木工活,但会打苇箔,纷纷往吉霞跟前凑,反正用做打苇箔的杆子挺长,多几个人也能用得上。

于占吉一看急了,忙停下手中的活跑过去劝阻:“我可舍不得让你们弄脏了新衣裳。刚过下年来,正是玩的时候,我今年要不是急着盖屋,也不会把孩子们拴在家里。帮忙帮忙嘛,我自家能忙过来,还麻烦你们帮啥?往后用你们的时候多着呢!”

刚把青年男女们劝走,没想到吴洪敏竟走了进来。于占吉打了个愣怔:这个眼皮子总爱往上撩、不是有权有势的人不愿搭理的二队队长,到我这小门小户里来干啥?

“占吉叔,过年好啊!”吴洪敏把右手伸向于占吉,左手热情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好啊,好啊。”于占吉因辈大没法问人家好,就好象亏欠了人家点什么似的,他最厌烦说这一类的话,但这一类的话在过年期间又不得不说。

“我就帮你拼拼(砍砍)荒檩上那树疤吧。”吴洪敏拿起竖在旁边的锛说,“细木工活咱不会,象拾掇木头这样的粗活,孬好还能应付两下子。”

“这么点小活也值得惊动你,真不好意思。”于占吉知道这个帮忙的是辞不掉了。让他弄不明白的是,两家从无来往,今日他到这里来干啥?一家人干活有啥吃啥,有外人就得当客待承,一个帮忙的虽吃不了多少,但做菜可不能比着他的肚子做,一破费就是一桌。

“爹,快点儿呀,从车子上歪下来了——”门外胡同里传进尖叫声。

因为声音高得有点儿跑调儿,所以听不出是谁在叫爹,从话语中既辨别不出是哪种车子,也知不道歪下来的是啥。

“听见了!”吴洪敏放下锛,急匆匆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吴洪敏推着自行车、他小儿子传友扶着车后座上的一个大纸箱子走了进来。自行车雪亮的瓦圈和辐条,把阳光折射到了于占吉的脸上,一忽闪、一忽闪的,逼得他直眯缝眼儿。

“也知不道问爷爷好,个子可不小!”吴洪敏为补救儿子的失礼,拉下脸来大声训斥了他一句,然后把翘起的车撑往下一蹴,把车身往后一拖,“铛”地一声打下了撑簧,那清脆的响声中还微微带有一点儿颤音。

于占吉羡慕地看了看能照出人影的车铃铛,瞅了瞅着乌黑贼亮的车身,心里笑骂道:他娘的,新洋车(自行车)就是好!但从嘴里说这话时,却把“他娘的”去掉了。

新自行车凭票供应,只有钱没有关系买不到。在买不到新自行车的前提下,吉光兄妹四人的愿望就是买一辆旧自行车,可于占吉不想花这份窝囊钱。要知道,在市场上买辆不起眼的旧车子,比买辆凭票供应的新自行车还贵。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除吉光外,其余兄妹三人都不会骑自行车;说出来别人也许不会笑话——没有自行车咋学?谁家那宝贝车子能豁出来让别人去摔?

传友被爹训红了脸,嘻嘻地朝于占吉笑:“爷爷,吉明呢?”

“快进来吧,我还趴在被窝里呢!”从西北屋里传出吉明的喊叫声。

吉明从年初二就开始复习功课了。东北屋里虽热锅热灶的挺暖和,但人来人去太乱腾;西北屋里虽是冷席冷床,但能静下心来,他最终还是把住西北屋的大哥、撵进了二哥住的东屋,寒假里这两间西北屋就算是他的了。伸开铺盖卷儿合衣往里一钻,冷床上有了热被窝儿,脖子以下都挺暖和,就是头冷了点儿。头冷能使头脑清醒,而这正是复习功课所需要的。

“哟,这箱子底儿差不多比车后座大着一半儿,怪不得传友没捆结实,就是让咱捆也捆不牢啊!”于占吉急于想知道箱子里装的是啥,但又不好意思直问,就拐弯抹角地说,“我知道这是个盛啥的箱子了,你没看见外面画着暖壶(暖瓶)胆嘛。”

“来之前我嘱咐传友,约摸着半个钟头我不回去,你就捆上箱子推过来。”吴洪敏说,“我是怕你家里今日来亲戚呀!没寻思刚拐进胡同口就听到锯、斧的响声。也好,咱就把求你帮忙变成相互帮忙吧。”

“我这活早干也行、晚干也中,你会拾掇木头我也不让你干,今日咱爷俩补补年。”于占吉想拉他进屋,刚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因为他已忙着从车后座上往下解箱子。

捆绑在纸箱上的绳子歪歪斜斜、松松垮垮,搭拉到车后座下面的一个绳子头儿,侥幸没缠到辐条里,更让吴洪敏生气的是,传友把几处该系“活扣”的地方,都系成了“死扣”。

于占吉想帮他解开,又觉得不合适——有急于收礼的嫌疑。不帮他解吧,又感到看解扣的这段时间很难熬。平日里爱说爱笑的于占吉,此时竟挑不出几句合适的话、来伴随“解”的过程,借以减缓他的急躁。问他箱子里装的是啥显然不行,这样问太缺乏教养。在没有弄清箱子里装的是啥的前提下,致谢的话更是不能说。

于占吉估计是一箱子胡萝卜或一箱子地瓜,要是一箱子白面馍馍的话,那就更好了。但这些都仅仅是估计,万一估计有误呢?谁敢保证箱子里装的不是两只需要配种的母兔?他所说的“求我帮忙”中的“我”并不一定指我,也许就是我家那几只公兔。真要如此,把致谢的话提前说出来,那可真闹出了大笑话。这也不能问,那也不能讲,硬要冒出几句“今天天气很好”之类的废话,对于当下丝云不挂的晴空、对于忙着解箱子的吴洪敏来说,倒不如闭上双唇让嘴歇歇。

“他娘的!”吴洪敏越是急于解开死扣就越是解不开,原来过年之前他不光刮光了胡子、剃光了头,连指甲盖儿也剪秃了。指甲是解扣的钥匙,指头肚儿有劲使不上。

“我帮你解。”于占吉终于有话可说了。在吴洪敏解得不耐烦、急得骂“他娘的”的前提下,他再说这一句,才是比较合适的。

细麻绳刚从箱子上脱落下来,吴洪敏就托起箱底往屋里搬。于占吉边往后车座上盘绳子边想:肯定不是兔子,是兔子就不往屋里搬了。看他那费力的样子也不象是馍馍,胡萝卜、地瓜的可能性最大。

等于占吉进屋时,吴洪敏已把箱子打开,里面的东西逐一亮了出来:一捆“蓬莱阁”酒,都是那种“个儿矮身子粗”的高档货;六条“丰收”烟原本两手一拤就能拤出来,他却有意拖长时间,一条一条地往外拿,给人的感觉好象比六条还多;那用纸裹严了的五大包、纸都被油洇透了,不是炸货儿还能是啥?于占吉嘴上不说,心里的小算盘已经噼里啪啦地响开了:一瓶“蓬莱阁”一块六毛五,十瓶就是十六块五;“丰收”烟两毛一盒,六条就是十二块;五大包炸货儿没法细算、也不用细算了,吴洪敏买这一大箱子烟、酒、菜所花的钱,足已跟上我置办年货所花的钱了。

看着眼前这份大礼,于占吉在高兴之余也有些紧张:送礼就是求人办事,送大礼就是求人办大事,我一个平民百姓能为他这个队长办啥事?

过了一会儿,吉光进来拿毛巾;又过了一会儿,吉亮进来要水喝。其实吉光也不热、吉亮也不干渴,他们是以此为借口,看看吴洪敏到底拿来了些啥。看见烟了、瞅见酒了,虽不知那五大包炸货儿是什么,但不知道要比知道诱人得多。带着一种希望拉大锯,劲比刚才足了,锯比刚才轻快了。

看着从炸货儿里冒出的油白白瞎在了包装纸上,于占吉觉得心疼:吴洪敏呀吴洪敏,你是个聪明人,为啥就不知道把炸货儿放在盆里、再蹲在箱子里带来呢?我就是再不懂事儿,也不会把你那盆子留下呀!

“原本打算年初二就过来玩玩,怕你有客人,才心急火燎地拖到今天。”吴洪敏把空纸箱子往方桌底下一推,坐到了椅子上。

“来玩玩就玩玩吧,还携酒带肴干啥?”于占吉扔下烟袋杆子,忙着去拿烟卷儿。

吴洪敏没回答。这种问话不好回答、也不需要回答,用别的话混过去才是上策。他从棉袄荷包里掏出一盒烟,撕开银光闪闪的内包装抽出两支后,大大方方地扔到了方桌上:“咱吃这盒带锡纸的。”

于占吉正打算划火柴,吴洪敏用手一挡,亮开另一只手的手心说:“给你瞧一样新鲜东西。”

于占吉低头一看,躺在吴洪敏手心里的,是一个扁平的、带电镀的小玩艺儿,没引起他多大的兴趣:“烟卷儿都叨在嘴上了,咱点着后再细看这小玩意儿也不晚。”

“嘻嘻,咱爷儿俩一样‘土’,头一次见都不知道这叫打火机。”吴洪敏拔开机盖,大拇指头肚儿贴齿轮外侧往下一搓,只听“腾”地一声,一缕火光亮在了于占吉面前。淡蓝色的火苗之上,还隐隐约约摇晃着一顶淡黄色的“帽子”,嘘得他那嘴唇暖烘烘的。

“他娘的,这玩艺儿真科学儿。有它在,阴雨天做饭就不愁点不着火了。”于占吉拿过来掂了掂、拔下盖儿一闻,被汽油味儿呛得他连“噗”了两口,“谁给你的?”

“年前县长来咱公社指导工作,吃着传朋做的那菜味道好,赏给他的。”吴洪敏猛吸一口烟说,“传朋只用了两天,就给咱‘贡’过来了。”

“现如今城里人可真会享受啊!”于占吉学着吴洪敏的样子也用大拇指搓了一下齿轮,火苗儿重新燃起,他怕浪费油,赶紧把它吹灭了。

“县长的夸奖让传朋名声大震,听说下一步要提拔他当司务长呢!”吴洪敏指着从箱子里搬出来的东西说,“有公社里分的,也有人家送给他的,没花着咱一分钱。”

吴洪敏的大儿子吴传朋,原是大队食堂的炊事员。一九五九年春天,公社组织各大队炊事员进行了一场厨艺比赛,吴传朋以一盘“清炒白菜帮”一举夺魁。他炒的白菜帮不光色、香、味俱佳,而且能以假乱真,让人看了误以为是白菜帮炒肥肉片。筷子是为肥肉片伸出去的,夹过来的却是白菜帮;嘴里备好了裹挟肥肉片的口水,填进去的却是块白菜帮,所以这道菜有助消化的功能。六0年村级食堂下马,村级炊事员们都回家烧火做饭的了。六三年公社食堂扩大规模,需招聘两名炊事员,公社领导再一次想起了那盘“清炒白菜帮”。叫了去一试活,手艺不减当年,吴传朋随即被录用。

“这长那长不如司务长,这员那员不如炊事员。”这是六十年代流行的一句顺口溜。吴传朋当上炊事员后,不光家里沾光,亲朋好友、街里街坊也跟着沾光。村里人遇上需求助公社才能办的事时,他们就说,好办好办,公社里咱有关系。公社召开大队书记会,会后其他大队的书记都夹着个饿肚子回去了,只有于家屋子的书记罗三九好吃好喝儿、打着饱嗝儿往回走,自觉比其他大队的书记高一头,其他大队的书记也自认比他矮着一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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