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3)
井台幽会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人们顾吃不顾穿、顾吃不顾住,所以这几年积攒下来的、不翻盖就不能住的屋太多了。于占吉家的木头还没拾掇完,来请他这个大木匠的已找上门来,“预约号”都排出正月去了。快了萝卜不洗泥,就连小木匠吉光、吉亮也成了“抢手货”。一天早晨,于占吉刚拉开北屋门上的栓,正看见吉霞挑着水桶往外走,他忙追了出去:“俺爷儿三个都在家,能让你去挑水的吗?”
“大哥、二哥都喝醉了,夜来后晌(昨天晚上)都是被人家架着胳膊送回来的,到现在都还没开门,咋好意思叫他们?”吉霞说,“您‘扔了扁担’一年多了,我可不想让您再开这个头儿。”
“难道‘扔了扁担’就一担水也不能挑了吗?谁立下的这个规矩?”于占吉双手一托,把扁担从吉霞的肩上托到了自己肩上。
自打前年冬天,吉光就不让爹挑水了。那是雪后的一个早晨,于占吉挑着一担水往家走,由于路太滑,左脚一不小心没站稳、右脚紧跟着站不稳,脚后跟朝前蹬、身子往后挺,利利索索摔了个仰八叉,桶和扁担两分家,极不情愿地洗了个“冷水澡”,幸亏没摔出大毛病。这一次挨摔,摔出了吉光、吉亮的一个决定:从今往后,再也不让爹摸扁担了。
四十多岁上就“扔了扁担”,这让五十多岁仍在挑水的男人们,羡慕得直咂嘴儿;这让六十多岁仍没扔扁担的男人们,眼馋得唉声叹气。
扔了扁担一年多的于占吉,今日又一次把它放在了肩上。说来也怪,过去一连挑它三、四担水不觉累,现在挑着空桶还没走到井台上,就觉着肩膀有点硌得慌,人真是越坐越懒、越吃越馋啊!
于家屋子东西长、南北短,村中的十字大街、把村子分成了大体均等的四块。西边的两块是一队,东边的两块是二队。一、二队最前一排住户前面的空场子上,各打有一口井,象是在于家屋子的“额头”下、长出了一双深邃的眼睛。
家住村子北边和两头儿的社员们,都嫌挑水远。于占吉住在最北边、“最两头儿”,按说应该“最嫌”,但他不嫌。他的北邻和西邻都是庄稼地,生产队里耩地不可能耩到屋的后腚上,他每年都在西屋后头种两趟蓖麻,每年都能用所收的蓖麻籽换二斤油吃。由于北屋后头不见太阳,所以赚的便宜就更大,不光白赚了两趟树,树与树之间还能垛柴禾垛。更让他感到知足的是,原本统一规划在院内的茅房,他却让它在北屋后头安了家,不光净化了院中的空气,还显得院子特别宽绰。有时候孩子们嫌挑水远,于占吉就数落他们说:“咱赚的公家那便宜还少吗?生产队里的好事儿总不能都给咱啊!”
从家到井台来回一里多地,过去于占吉一口气挑满家中这口能盛四担水的瓮,脸不变色心不跳,现在刚挑了一担就有点上喘,就腰酸、腿疼、肩膀红。
见吉光、吉亮屋里仍关着门,于占吉放扁担时故意让扁担钩儿碰门框,倒水时故意让水桶碰到瓮沿上。挑起桶来正想往外走,又觉着不敲打他俩几句心里憋得慌。于是便回过头来,冲着院子里大声说:“人家是请你们拾掇木头、还是请你们喝酒?八辈子没喝一回辣水儿吗?”
挑着水桶来到井台上,于占吉正准备往井里续桶,凑巧大运他娘也来了。到井台上挑水的女人很少,一旦有男人在场都会帮她们打上来,那怕两家关系一般、甚至从不交往也是如此,这已成了井台上多少年来不成文的规矩。于占吉二话没说,从桶上摘下扁担钩儿,先钩起了大运他娘的水桶。
“摊上你为俺打水,这还是第一次。”大运他娘在挑起水桶的同时,回眸一笑,含情脉脉地瞟了他一眼。
“成年价不挑水,今日孩子们没有空儿,我才有机会来到井台上。”于占吉被这一眼击得神魂颠倒、身子轻飘飘的,腿脚也有些不听使唤,在不知不觉中竟往后退了一步。要是慌乱中再往后退一步的话,他就掉到井里去了。
说话间大运他娘已离开井台,望着她走起来摇摇晃晃、略带吃力的样子,于占吉的手和肩膀都有些痒痒。她家就在井北不远处的最前排,他急匆匆离开井台,想替她挑回去,但他越走越慢、越走步越小,最终还是退了回来。
年轻时,于占吉和大运他爹于明志是很要好的朋友。自从于明志担任党支书后,他怕落个“巴结村官儿”的嫌疑,就渐渐和他疏远了,等新支书慢慢干成了老支书,他干脆就不去他家串门儿了。现在老支书已入土三年,再去他家不会有巴结村官儿的嫌疑了,却又怕人家说他有勾引新寡的图谋,于占吉离开井台又退了回来、就是怕招惹是非才退回来的。但退回来后手和肩膀仍在痒痒,他用痒痒的手挠了挠痒痒的肩膀,手和肩膀都不痒痒了。
直勾勾儿目送大运他娘进了大门,于占吉钩起水桶磨磨蹭蹭往井里续、故意拖延时间,为再一次给她打水做好准备。
还没等大运他娘出大门,井台上来了好几个挑水的年轻人,他知道准备也白准备了,只得挑起水桶离开井台。一路上扁担悠悠,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不知不觉前面那只水桶已先他一步、进了大门。
吉光吉亮抢着倒水、抢着夺扁担,于占吉把扁担往身后一藏说:“你兄弟俩要是真想孝顺我,就让我把扔了的扁担再拾起来吧,每天挑几担水活动活动腿脚,浑身舒坦。这二年我浑身没劲儿,说不定就是扔扁担扔的;这二年我早晨饭吃着不香,说不定也是扔扁担扔的。要知道,人老先老腿呀!往后除了六月里下大雨、腊月里下大雪的那几天,这扁担就算是我的了。”
吉光、吉亮都是为着孝顺才抢扁担,如今抢扁担反倒成了不孝顺,谁还好意思再抢扁担?
早饭后,被街坊们请去拾掇木头的于占吉,让大运他娘那勾魂儿的一瞥儿搅得他少心无肝,拿锛拾掇荒檩时,差点儿抡到装好的梁上。
钻进被窝儿、吹灭灯,大运他娘搅得他难以入睡,亮着灯时她的身影还在井台上,吹灯后就溜进屋里来,一会儿躲在门后头,一会儿坐在椅子上,一会儿又扶着炕沿朝他探身子,差一点就要和他脸对脸了。
大运他娘从小在县城的街巷里长大,初嫁嫁给了县医院透视科一大夫。干这行的人,只需在荧光屏上光明正大地看人家的身体就行了,可他多嘴多舌,说党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于是便给他扣上了一顶正对型号的右派帽子。实际上,这顶右派帽子是他自己要来的。几经批斗后,县医院就把他遣送回了鲍家屋子老家,接受劳动改造。干地里的活他不内行,内行的活不让他干,改造了不到两年、家里就上顿不接下顿了。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媳妇都养活不起,这个媳妇“走道儿”逃个活命,也就不算毛病了。
大运他娘二嫁嫁给了于家屋子的老支书于明志。一九五九年过门儿,六0年就生下了大运。这一年于家屋子百分之九十的育龄妇女都闭了经,大运能在这样的年份出生,能不叫大运吗?
老支书的前妻一连生了三个闺女,后妻一生就生了个儿子,喜悦之情不压于举起右手宣誓的那一刻。正当他梦想着再生一个儿子和大运作伴儿时,队里一伙人说他有多吃多占、私吞公款的嫌疑,把他告到了县里。老支书官儿大心小,只是一个“嫌疑”就吓坏了他,在县“清查小组”进村之前一时想不开,绳子一搭、死扣儿一挽,把自己吊在了大队办公室的房梁上。
前几年老支书的三个闺女先后出嫁,家里就剩下大运和他娘。为了自己有个依靠,为了给于明志留个后代根苗儿,也为了孩子少受难为,大运他娘三嫁不打算离开于家屋子。
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女人,穿戴打扮上就是比乡下女人洋气。三十多岁的乡下女人习惯把头发往后一绾、绾成个疙瘩鬏子,这一绾把自己“绾”大了十好几岁,“绾”成了大老婆子。大运他娘把长发略微一烫,很随便地往后一梳,收拢在了一个略呈弧形的发卡中;那发卡今日是蓝的、明日又改换成绿的,后日又变成带电镀的,微风一吹,发卡以上的头发静、以下的头发动,给人一种既稳重又活泼的感觉。队里开社员大会时,大运他娘习惯出现在最显眼的地方,偶尔还会让额角的两缕长发故意溜到腮上,这是为下一步撩头发寻找借口;在往耳后撩的过程中,胸也挺、头也仰、腰也扭、胯也摆,这些看似不经意的动作,让在场的几十个鳏和十几个适龄光棍儿,累得眼珠子生疼。
前年春夏之交,随着老支书逝世一周年的“坎儿”一过,大运他娘的穿戴也由素变花,和人说话时眉眼儿也活起来;稍有不慎,两个酒窝儿竟能深陷下去,但随即就用手把腮遮挡起来。
很快,村里就有了她要改嫁的传闻。于占吉听后长叹一声自语道:该当哪个鳖有艳福就是哪个鳖的,反正咱不可能当上这个鳖。这话表明,他是很想当这个“鳖”的。
自打与大运他娘井台相遇,一线希望在于占吉的心中升起,吹灭了灯就盼天明,刚离开被窝儿就想去摸扁担,快到井台时故意左摇右摆地往前走,把两只桶牵动得吱悠作响,意在让大运他娘知道有人挑水。来到井台上,懒放扁担慢放桶,伸胳膊扭腰假咳嗽,与不远处本没打算和他说话的路人高声打招呼,意在让大运他娘知道来挑水的是他。果然如他所盼,大运他娘挑着桶从家里走了出来。
一天早晨,于占吉在井台上接连咳嗽了几声后,不见大运他娘出来——仅凭咳嗽是很难辨别一个人的声音的。而此时四周又没有供他说话的对象,也就没法把自己的说话声传递给她。哼小曲吧声音太低,大声唱上两句吧又象是突发神经病,看似简单的一桩小事,却让他犯了难。
正在这时,一只兔子从不远处的柴禾垛里跑了出来,一只狗紧跟着撵了过去,“狗齿可——狗齿可——”狗和兔子相互配合,给了于占吉一个大声呼喊的机会,果真把大运他娘喊了出来。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井台四周照旧没有供他说话的对象,在没有狗和兔子的前提下,于占吉红口白牙说瞎话,又一次喊起了“狗齿可”。
“狗齿可”声又一次把大运他娘喊了出来,眼看着离井台越来越近,于占吉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齿可啥?”吴三九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到了井台上,“大老远就听见你一个劲地喊‘狗齿可’。”
“齿可兔子。”象一瓢冷水浇头,于占吉呼唤大运他娘的一切努力,由于吴三九的出现全白费了。刚才他只顾紧盯大运他娘,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近,没注意到吴三九已“近”到了他那腚后头。
“我咋没看见?”吴三九东瞅西望地问。
“你从北边来,”于占吉不耐烦地朝不远处指了指说,“狗追着兔子往西跑,你咋能看见?谁家那眼光会拐弯儿?”
“占吉叔,我给你打。”吴三九钩住了于占吉的一只桶。在井台上,年轻的帮年长的打水,也在情理之中,“要是你每次挑水都能碰上我就好了。”
“我挑水是为了活动活动筋骨,光碰上你、和让俺那儿们来挑水还有啥区别?”于占吉恨不得他马上离开井台,但又无计可施。
“哎呀,今早晨该当俺是打水的命!”吴三九朝北面噘嘴儿示意,“那不,大运家嫂子又过来了。”
“占吉叔也来挑水了?”当吴三九钩起于占吉的第二只桶往井里续时,大运他娘已来到了井台上。
“来了,来了。”于占吉站在井台边往里探头,故意不看她。他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看到她,他巴不得她挑着空桶回去,等他一个人在井台上时再回来。
吴三九把水桶一步步续到井底,随着扁担的大幅度摇摆,水桶在井底发出有节奏的吱悠声,当摇摆到足已让水桶在水面歪倒时,他把扁担猛地往井里一伸,只听“扑通”一声,水桶便灌满了。
“快过来!三九这就要往上提桶,别让扁担钩儿甩着你、碰着你呀!”大运他娘找借口扯过于占吉,迅速把一封信塞进了他的荷包。
此时的吴三九正背对着他俩,眼和注意力都集中到井底的桶上,压根儿没看见发生在身后的小动作。这当口儿别说塞一封信,就是两个馍馍掰四瓣儿,一瓣儿一瓣儿地往荷包里塞也赶趟。
平时从井底拔一桶水,一般得拔四、五下儿,这一次吴三九拔了三下儿就拔上来了。他之所以急着为于占吉打水,是因为盼着为大运他娘打水。
盼着给大运他娘打水的都这么急,盼着看大运他娘那信的就更急了。家里那口盛四担水的瓮,前几天他巴不得能盛八担,今日挑了这一担就不想再挑了,是荷包里的信让他没心思再挑了。
吉光从西北屋里走出来。等爹的水桶一落地,他提起一只边往饭屋里走边说:“挑水能活动腿脚,俺帮您倒水总可以吧?”
吉亮从东屋里走出来。他提起另一只水桶说;“咱倒上这桶水活动活动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