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4)
插好了“笼子”盼“鸟”来
在于家屋子一说到盖屋、指的就是土坯屋。顶上挂瓦的屋倒是有几口,砖瓦到顶的一口也不见。有几户条件好的不是盖不起好屋,而是不愿露富——吃好东西能偷着往下咽,住好屋没法藏起来。再说,脱了衣裳往被窝儿里一钻,好屋孬屋一个睡法儿;睡在好屋里有烦心的事照样失眠,睡在孬屋里不愁不忧、照样会舒坦得打呼噜。春风一刮,于占吉家脱的那坯由软慢慢变硬,把坯揭起来、一横一竖、成“丁”字型立起来晾晒了半个多月,坯身子慢慢由硬变干了。为防雨淋,干了就不易再在土场久存,一家人忙中偷闲往家运。
东、西二屋被推倒了,地基整平、夯实了,可于占吉并不急于动工,他想看准了日子再铺线。这日子不是找阴阳先生算,而是自己看。也许说“看日子”并不恰当,说“等日子”才确切。等到什么时候呢?他自己心里有数儿。
“出河工”的刚走,于占吉就为盖屋的事、来和队长于法子请假。出河工就是去完成县、社两级政府,摊派给各大队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工程,包括开挖新沟渠、疏通旧河道等。一般情况下春、冬两季各出一次,特殊情况下也有出三次甚至四次的时候。
可别以为出河工很累,推起土来、清起淤来不光“汗流”还“浃背”,没人愿意去。事实恰恰相反,很多想去的还去不上。要知道,出河工可是队里管饭,只要肚子能盛得下,大窝头随便往里填。为防止社员们争着去、抢着去,大队里设定了许多限制条件:不是整劳力不能去,整劳力中不是男整劳力不能去;一家有好几个男整劳力的按“两丁抽一”、“三丁抽二”。光闺女的户原本就嫌光生闺女,限制女整劳力出河工的土政策一出台,光生闺女的户就更嫌光生闺女了,闺女的爹娘见了街坊们就委屈地说,俺家里没有一个“碗外头要饭吃”的啊!
都说进了于法子家的门,连碗水也混不出来喝。于占吉刚坐下,于法子就忙着点炉子、涮茶壶,一碗儿一碗儿的茶水攻得于占吉一趟一趟地往外跑——队长家的桌椅板凳坏了他修、缺了他做,哪能连碗水也混不出来喝?是于占吉会巴结当官儿的吗?不是。村里任何一户想做桌椅板凳,他都是有求必应。
“你咋不早盖呢?”于法子说,“眼下队里的棒劳力都走了,想盖屋的户又这么多,怕是人手不够用啊!”
“这家子叫我拾掇木头,那家子请我做门做窗,硬是把我盖屋的事拖到了现在。”于占吉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人手不够就多盖几天,反正后头有的是日子。我打谱儿先请上六天假,盖不起来再过来续假。”
“谁家不盖屋垒房?谁家不娶媳妇、打发闺女?你盘算着几天盖完我就准你几天的假。”于法子满应满许地说,“整天整日不行,一早一晚我也过去帮你忙活忙活。”
“不不不,”于占吉头摇得象波浪鼓,“你负着个责,公事一大堆,我可不好意思再耽误你那工夫。”
回家后于占吉看了看盛白面的瓮,又看了看盛面子(棒子面儿或高梁面儿)的缸,回头对吉霞说:“今日再推上一天磨,明日正好是个双头儿日子(农历是双数的日子),咱铺线盖屋。”
“咱推了好几天磨了,家里存的这点粮食眼看就要推完了,还不够啊?”吉霞既憷头推磨,又心疼粮食。
“管人家饭只兴剩下,不兴不够。”于占吉说,“一铺下线就没工夫摸磨棍了。”
“等俺大哥、二哥出河工回来,等吉明考完试放了假,咱自家盖不行吗?”吉霞说,“盖坐北朝南的正房,人少了也许不行,盖偏房咱根本用不着外人帮忙。”
别以为被称做“屋“的建筑,就高、就大、就宽敞。于家屋子一带的偏房屋,高个子一伸胳膊能摸着梁,站在炕上一抬脚、一挺脖子能顶着檩,说白了就是能糊弄着把媳妇娶回来就行。被娶过来的媳妇,对这样的屋子既不挑毛病、也不发牢骚,因为自家的哥哥、兄弟娶媳妇,用的也是这样的屋。再说,嫁过来是为自己相中的那个人嫁过来的,不是为屋嫁过来的。
“你一个闺女家懂啥?”于占吉压低了声嗓对着吉霞说,“除了上梁、安檩得叫上几个人搬搬抬抬,偏房我一个人就能盖,只不过多盖几天罢了。可那样做能行吗?真要那样做的话,街坊们会说咱关起门来朝天过。能省的地方省,不能省的地方该扔就得扔,你心眼儿多,别人的心眼儿也不少。钱、粮再金贵也不如一个家庭的名誉金贵。”
吉霞无言答对,端起一簸箕粮食倒到了磨顶上。
要铺线就得先量好尺寸,在房基的四角各楔上一个木橛子。于占吉举起斧子“吭哧吭哧”只几下,就把邻居们“叫”了过来。
“下手啦?得亏我今日没去赶集的。”前邻的一位老哥说。
“自打你运上坯来,俺俩就时不时地(经常)在你门前晃悠,心想该铺线了、该铺线了,可就是不见动静。”隔位前邻的两位老哥说。
“打的那谱儿是早盖,今日这事儿缠身、明日那事儿裹脚,一直拖到现在。”于占吉说,“正打算去叫你们的哪!”
说话间又进来了好几个,于占吉见有人想掏荷包,忙对吉霞说:“快去把那盛烟卷儿的盒子端出来。”
“盖屋也不和我说一声,要不是爷们儿不错,这个忙我就不帮!”“假大厨”吴三九提着个破炒勺走了进来。
吴三九游手好闲,他盼着天天有盖屋的、结婚的;嘴上不好意思说,心里也盼着天天有发丧的。他帮忙帮遍全村,他对街坊“一视同仁”。对人家有欠情、和人家有来往的户他帮,烦他的户、不愿搭理他的户他也帮。村里一天之内有结婚、有发丧的,他到结婚的那一家去帮;有发丧的、有盖屋的,他到发丧的那一家去帮。因为“红、白”事儿上的吃喝总盖屋户的吃喝要强得多。
到结婚、发丧的户去帮忙,吴三九抢着钻灶火膛(坐在灶门旁填柴禾)。这活干和歇着没多大区别,并不时有些小油水入肚:厨长用漏勺把炸鱼、炸肉往盆里捞,他这帮灶的一抬身子、顺手拖过一块尝尝咸淡,不算是毛病。
到盖屋、垒房的户帮忙,吴三九就成了“厨长”。盖屋垒房都是吃大锅菜,多放点油就算是好菜,凡围着锅台转的妇女、人人都能当厨长。
吃大锅菜就用不着开小灶,吴三九拿个炒勺来干啥?他帮忙带着炒勺就和有人在放电影的场子上、提前摆个椅子一样,为的是给自己占个座位。
“夜来后晌想摆个场面儿、提前请请你这大厨,”于占吉说,“都怨我在磨屋里转得太累得慌,手一推饭碗、头一挨枕头就睡过去了。”
“那还不好办?”吴三九说,“这场面儿也不用补了,送我半斤酒、省下你一盘子菜,两不吃亏。”
“那半斤酒早就给你了!”于占吉说,“那天我请你来陪吴洪敏,未了不是让吉亮连你、带你喝的那酒一块推到你家去了吗?”
“吴三九,你这把炒勺都锈成个铁疙瘩了,还能炒菜吗?”街坊们都凑过来逗他。
“那还不好办?家去拿斤油来我滋润滋润它。要是家里油多的话,再捎带着给占吉叔拿二斤来。”吴三九成天价和街坊们耍闹,嘴皮子上的工夫一般人很难超过他。
饭屋里没有人,吴三九把炒勺往灶前一放,就到北屋里去找吉霞:“妹妹,今晌午咱炒啥菜?”
“炒地蛋(土豆)、炒萝卜条儿。”尽管这几天很热,吉霞还是不得不在连炕灶上蒸干粮,以便腾出饭屋里的大锅炒菜、熬汤。
“光这两样吗?”吴三九吧嗒着嘴四下里看。
“春天里还能有啥稀罕菜?”吉霞没好气地说,“地蛋、萝卜都在饭屋里,你去洗的就行、切的就行,到北屋里来胡转悠啥?”
吴三九摸弄着光头从北屋往饭屋里走,发现四周尽是不怀好意的目光。坐在院中的人都有想逗他几句的意思。吴三九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于是便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你们咋还坐在这里玩儿?盖自家那屋的时候准不这么磨蹭!不多少干上点儿,咋好意思下嘴吃饭?再说,不活动活动身子骨儿,晌午也吃不下去呀!”
尽管人们坐的时候并不多,尽管坐一坐是为了等一等晚来的,齐备齐备一同干。但帮忙的忌讳听到这样的话,他们象被蝎子蜇着腚一样,腾地站了起来。
“慌啥的?齐备齐备再干也不晚。”于占吉最后一个站了起来。他心想,这一回吴三九算是说了句人话儿。按村里的规矩,街坊们来帮忙,户主只有说歇着的权利。啥时候开始干,只能有帮忙的说了算。
街坊们断断续续地往这里聚集。忽然,帮忙的眼前一亮:大运他娘背着一个面袋子走了进来。
“嫂子,你这袋子里背的是面啊还是面子?”吴三九借机凑到她跟前,一边拍打着袋子一边问。
“送来让你解馋的,你说是面啊还是面子?”大运他娘把袋子往地上一蹾,直起身子撩了撩搭拉到额前的头发,一个劲儿地喘粗气。
“你看俺嫂子,带着面来帮忙,这才叫真帮忙、这才叫不是为了吃来帮忙。”尽管大运他娘的背上很干净,吴三九还是打着沾有面的旗号,不停地拍打她的脊梁。
“离我远着点!”大运他娘推了他一下说,“谁家和你一样,帮忙就是为了吃、为了解馋?”
用这样的话损谁,谁都会恼,但吴三九不恼。大运他娘就是知道他不会恼,才敢这样说。
“嫂子,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我是一为二为:一为帮忙,二为解馋。来帮忙的差不多都和我一个想法,只是我敢说实话,别人爱装模作样罢了。不信你问问,”吴三九冲着那一帮帮忙的说,“我说得对不对?”
帮忙的慌忙低下头找活干,没有一个敢答腔的。小工儿们忙着搬砖、忙着和泥——坯屋的底层需垒上三、五层砖,用以防水防潮——技工们忙着垒、忙着砌。此时,他们心里都在骂吴三九,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于家屋子连续多年都是两、三毛钱一个工日,干一天活不够吃一顿饭的。帮一天忙吃个“肚儿圆”还赚个人情,谁不愿意帮忙?当然,说十个帮忙的十个为吃来的,可能有被冤枉的;说十个帮忙的八个为吃来的,可能就有“漏网”的。
“你看你帽子上那土,谁家象你这么邋遢?”大运他娘走到于占吉跟前,摘下他的帽子拍打了几下子,又吹了吹、弹了弹,然后亲自为他戴上。
于占吉低着头嘻嘻地笑:“干这盖屋垒房的活儿,想干净也干净不了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