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5)
换号按于家屋子一带娶亲的风俗,登记之前,还有三步“民间程序”需要走,依次是:见面儿,换号,截衣裳。
见面儿又分“小见面儿”和“大见面儿”。小见面儿时男女双方并不凑到一起,而是按照媒人的安排,在规定的场合(一般是集市上)、在相隔一段距离的前提下,让他俩“对对眼光”。如果一对眼光、双方或一方就搭拉眼皮,那就各赶各的集,权当没见;如果一对眼光就碰撞出火花儿、就有些等不及,那就抓紧定日子大见面儿。
吉光和红杏从小在一起长大、几乎天天见面儿,也就省去了“见面儿”这道程序。省去这道程序女方吃亏,因为大见面儿时,男方要给女方五至十块钱的“见面钱”。
“咱那房屋都拾掇好了,家具也都置办齐了,你和吉光也都够年龄了,”有一天于占吉对前来串门儿的红杏说,“回去和你爹商量商量,咱能不能定个日子把‘号’换了?”
“换号”就是准备定亲的一对男女,各自把各自父亲的“名”和“号”写在一张红纸条儿上,相互交换。交换后就算正式定亲了。其实,“换号”换回来的那张红纸条儿,就相当于《婚姻法》颁布前、流行在民间的一种“结婚证”。也许有人要问,结婚需领结婚证的规定已实行好多年了,“换号”这种“民间结婚证”咋还不取消?风俗这东西可不是说取消就能取消的,国家为此专门下个文件、也不一定能取消得了。至今人们见了准备结婚的一对青年男女,不是先问“打结婚证了吗?”而是先问“换号了吗?和谁家做的亲家?”
于占吉打算和红杏她爹叶大树“换号”,而叶大树却打算给红杏“换人”。他的这个想法可不是现在才有的——上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叶大树正在他家胡同出口处的大道上闲逛,忽听身后有人喊他:“转悠着玩儿啊叶大叔?”
谁家那小私孩子(骂人的话)这么不懂礼貌?叶大树是你这小毛孩子叫的吗?叶大树窝着一肚子火气回头一看,原来是于方彪的大儿子于汉甲。
“叶大叔,”于汉甲从铮明瓦亮的自行车上跳下来,还没等打车撑就忙着掏烟,“我经常在这大道上来来回回的,咋就见不着您呢?”
这一句叶大树听清楚了:人家不是叫“叶大树”,是叫“叶大叔”。他知道错怪了人家,错怪了人家也不全怪他,因为这里面有历史的原因。叶大树原本是一个流浪儿,流浪到于家屋子后,长年在地主罗武臣家喂猪,没再往外“流”。“土改”时他分得了房产分得了地,娶了妻、生了女,在于家屋子落了户。落户就得给他安个辈分,不然的话相互见了没法称呼。咋安?在他到来之前,本村人就不知道还有“叶”这个姓,姓叶的和这里的街坊爷们儿没有一丝瓜葛呀!琢磨来琢磨去,人们觉得还是以罗武臣作为参照比较合适。既然他给罗武臣喂猪,就让他比罗武臣小一辈儿吧!这样一安排可真让他赚了大便宜,因为罗武臣的辈儿很大,所以他的辈儿也就不小。不小归不小,从心里承认他这个辈分的却很少。辈儿比他小的见了他,大都“哼啊哈儿”地应付过去,很少有称呼他什么的。偶尔有个叫大叔的、就高兴得他好几天忘不下。尊重得连姓带上、直呼他叶大叔的,从来都没遇到过。所以他误把“叶大叔”听成“叶大树”,也就不足为怪了。
“你这是到哪里去来?”叶大树把于汉甲递过来的烟、凑到了于汉甲送过来的火苗儿上。
“我在干家屋子俺姨家干木工活儿。”于汉甲说,“俺姨夫他兄弟是县土产门市部的经理,做出来的家具、用具不用卖,直接往他那里送就行。”
“干木工活?啥时学的?”叶大树没说出口的话是:你爹又不是木匠,不象吉光那样有免费的师傅。
“我和俺爹主要是干些粗活。比如截截板、解解料,刮刮树皮什么的。”于汉甲这是实话实说,说出来后忽觉得有损于他和他爹的形象,便又续上了一句,“俺爷儿俩是在学中干、在干中学,如今也在摸索着干些细活了。”
“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叶大树明知这样问不大礼貌,但还是禁不住问了一句。
“每月平均二十多块。”于汉甲说,“俺姨家这个木工组不算正式木工组,靠的是后晌加班,只有春冬两闲时才敢在白天干。总之一句话,在这里干活决不能耽误生产队里的活。
“工分不少挣,如外每月还能清赚三、四十块钱,行啊!”就在这一刹那间,叶大树对他有了“想法”。
“要不咱敢吃两毛钱一盒的‘丰收’烟吗?叶大叔,我把这盒给您。”于汉甲早已做好准备的那只手,迅速离开自己的荷包、伸进了叶大树的荷包里。
烟盒里还剩下几根儿呢?于汉甲刚走,叶大树就想掏出来数数。呀,原来送他的这一盒压根儿就没拆封,难道说这小子早就有了“想法”?
打这以后,叶大树经常在胡同出口处的大道上闲逛,也就经常能享受到于汉甲送他的、甜甜的一声“叶大叔”和香香的一盒“丰收”烟。
有一回,于汉甲叫完大叔递上烟、骑上车子都打谱儿走了,叶大树忽又叫住了他:“汉甲,明日我想进城给猪买酒糟的,家里的钱不大凑手,你能不能借十块钱给我?”
“您回家等着,我马上就送过来。”于汉甲的车子就象是刚打上润滑油,车轮飞转,急驰而去。
叶大树没回家等着,而是顺于汉甲去的方向向前溜达。他家里根本不缺买酒糟的钱,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试探一下于汉甲:冲我花小钱儿你不疼得慌,看你舍不舍得冲我花大钱。
“不是说好让您在家等着吗?”于汉甲上下一身新,显然是做好了去他家的准备。
“反正我又没事儿,往前溜达一步、你就少走一步。”叶大树不敢让于汉甲到他家送钱,他怕红杏当面揭谎。
“叶大叔,好事成双,借钱哪有借‘一十’的?我给你拿了二十块来。”尽管于汉甲心里很不高兴,但表面上一点也没显露出来。
“好,好!”叶大树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对于汉甲来说很受用。不几天,他二大爷于方信就来到了叶大树家。
“汉甲相中了你家红杏,不知你爷儿俩有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于方信说,“传言红杏正和吉光谈着,谈到啥程度谁也不知道,但只要双方没‘换号’,我来提这事就不算过头。”
“汉甲这孩子我是相中了,恁这个大家庭我也相中了,但不知红杏对这事有啥看法。”叶大树说,“抽空我和她商量商量。”
“你看着于汉甲咋样?”于方信刚走,叶大树就急着到西屋里去问红杏。
“不咋样。”红杏紧接着反问道,“他咋样不咋样和我啥关系?”
“他可是真心真意地看上了你。”叶大树还想说,我都试探好了,他为了你可真舍得为咱家花钱,但想来想去还是没说。
“看上我的不光他,还有很多。”红杏说,“但我看上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吉光哥。”
“汉甲家是大门大户,没有敢惹的。吉光家和咱家一样,都是单门独户,在村里受人欺负。再说,人家汉甲工分不少挣,平均每月还能从他姨家那木工组上挣三十多块钱。”叶大树仅凭一句话,就给于汉甲长上了十块钱的工资,“可吉光呢,每月三、五块钱也不一定能挣来。”
“我看上的是人,不管大户、小户,也不管他能挣多少钱。”红杏说,“于汉甲就算是每月挣一百块,我也不稀罕。”
大户、小户红杏不在乎,挣钱多少也不在乎,和吉光比、汉甲还有啥优势呢?叶大树忽然想出了一句劝解红杏的话,“你看人家汉甲,长得白白净净的,脸上连个痦子、痣子都没有;你再看看吉光,满脸黑乎乎的不说,右腮上还有一溜疤。红杏啊红杏,你到底相中了吉光哪一点呢?”
“俺……俺不敢说。”红杏低下头,两手不住地扯弄着衣角。
“有啥不敢说的?说就行!”这事在叶大树心里一直是个迷。
“俺……”红杏满脸飞红、娇羞无比,“俺……俺相中了他腮上那一溜疤儿。”
咋就相中了他腮上那一溜疤呢?要解开这个迷,还得从头说起。一九五七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正在桑园外剜野菜的吉光,远远看见红杏隔着篱笆墙,正和看桑园的“瞎老婆儿”争吵。
园内的四十八棵桑树,原是地主罗武臣家的。土改时四棵为一个阄,让全村的贫下中农抓,有十二户人家交了“桑运”,成了这桑园的主人。红杏家就是其中的一户。
成立高级社后,人入社、桑树也得入社,高级社的社员都成了桑园的主人。葚子熟了的季节,社员们争抢着当护林员,社长不想得罪人,就搞了个公民投票,选上谁让谁干。社里的大家族有时能左右选票的走向,结果于方彪他爹顺利当选。他爹当选就意味着他娘也“当选“,老两口儿男的值夜班、女的上白班儿,轮流看管桑园。
于方彪他娘左眼长了个“萝卜花儿”,常在桑园四周剜野菜的吉光和红杏,暗中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瞎老婆儿”。
瞎老婆儿看管桑园出奇地上心,除吃喝拉撒外几乎不歇脚,一圈儿又一圈儿地围着篱笆墙内侧转,边转边往外看、捎带着往上看——往外看是提防孩子,向上看是提防鸟。看见摘葚子的就骂,看见啄葚子的就用长杆子戳。按说,伸到篱笆墙外面的桑枝就不该管了,孩子们踮脚扯住矮枝子摘几个也不能算偷,可瞎老婆儿宁可让葚子瞎了,也不想便宜孩子们。红杏就是为这事和她争吵。
“你个馋嘴妮子,剜菜到别处剜的,别围着俺那园子胡转悠。”瞎老婆儿长萝卜花的那只眼,有迎风流泪的毛病,乍一看象是气哭了,其实不是,只要风停了,她就不“哭”了。
“这四棵不是恁的,是俺的。”在十二、三岁的红杏看来,她家的四棵桑树不是归了公,而是被公家抢了去的。
“是恁的你叫答应它!”瞎老婆儿扯起系在怀扣上的一块粗布手巾擦了擦眼,“你这坏妮子那嘴还挺厉害来!”
“是恁的你叫答应它。”红杏用指头刮着伸出的下嘴唇说,“呸,呸,瞎老婆子不要脸,抢俺家那葚子树。”
“你个坏妮子还敢骂我来!看我不撕烂你那嘴。”瞎老婆儿把轰鸟杆子伸向篱笆外,在红杏的头顶上乱晃悠。
这时,站在桑园西南角的吉光拾起一块半头砖,冲着一棵桑树的树头儿扔了过去,只听“哐”地一声,伴随着砖头落地的是白花花一片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