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6)
截衣裳“截衣裳”,是青年男女订婚后的第一次外出消费。这次消费包括进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去照相馆照一张合影像,到国营饭店吃顿饭,进浴池洗个澡,到百货公司截布料儿、挑选点化妆品什么的。买这么多东西、出进这么多服务场所,乡村小集、公社驻地肯定招揽不了,盼来这一天的青年男女都往县城跑。
买这么多东西、出进这么多服务场所,为什么单单把它叫做“截衣裳”呢?再说,“截衣裳”这话本身也不通呀!
细一琢磨,把它叫做“截衣裳”的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村里人忌讳把吃喝玩乐挂在嘴上,双方家长谁也不愿意说自己的孩子进城看电影、下馆子,下澡堂子洗澡就更不愿意说了;二是一次性消费看不见、摸不着,带回来的主要是布料儿——当时的百货公司很少卖成衣,就算偶尔摆出几件,也不一定合体。
既然截的是布料儿,而把“截”和“衣裳”搭配在一起根本就讲不通,那为啥不叫“截布料儿”呢?这话问得在理、分析得正确,按说应该改过来。可先从哪对儿青年男女那里开始改呢?有哪对儿青年男女愿意按这种正确的叫法叫呢?估计没有。也许不正确的叫法叫上无数遍后,也就正确了。
在争得红杏她爹的勉强同意后,吉光把截衣裳的日期定在了农历四月初八。双月双日子,吉利加吉利。
不料临行的前一天,叶大树却给吉光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说他明日打算进城买酒糟的,所以家中的自行车也就没空儿了。
叶大树家的猪以酒糟为主食,也不知用的什么秘方,他在酒糟中配以适量野菜进行二次发酵后,原酒糟就变得软绵绵、甜滋滋的,人闻到那股香气都有唵上几口的欲望,更不用说猪了。
“多咱才能长到一百二呀!”养猪户盼猪长到一百二,就象社员们盼上级下发粮食供应证那样心切。一百二十斤是国家给收购站定下的毛猪收购最低标准。如果把猪的一生也按人那样分成少年、中年、老年的话,一百二十斤重的猪还处在从少年向中年过渡的阶段。最让收购站头痛的是,够一百二十斤你不收吧、国家有明文规定;收吧,这种刚够标准的猪,嘴尖、腚尖、舌头绿——猪们绝大多数都是靠吃野菜长大——杀出来的肉除了肉皮上粘了点白油外,几乎全是红的,没人愿意要。相比之下,生长在叶大树家的猪,腮鼓腚圆,不喂到一百八十斤不卖,杀出来的膘子肉一指多厚,眼馋得好几家收购站上门预定。
叶大树现存的饲料、足够猪吃半个月的,他说进城买酒糟的真正目的是把自行车占起来。“截衣裳”从来都是男头儿出钱出物,女头儿只出上一个人。你骑驴借坡,让我连车子搭上,没门儿。要是叶大树知道吉光学车子时所用的自行车、也是红杏偷偷提供时,他会跳起脚来骂娘。
于家屋子每十户人家中,有自行车的不超过三户。没有自行车的没指望、走亲戚也灰头灰脑地用步量,有自行车的巴不得串个门子也骑上,更不用说进城拉酒糟了。
一说到拉酒糟,人们最先想到的是地排车(一种带箱板的双轮人畜两用车)。其实,让自行车配合地排车拉酒糟,是一个满不错的选择:去时把地排车车把摽在自行车后座上,人骑着自行车,自行车拖着地排车,省时又省力;回来时让自行车平躺在酒糟之上,对地排车来说多加上这么点载算不了什么,对于拉车的人来说,这是赚了大便宜后吃的一点小亏。村里人把这办法叫做“去时人骑自行车,来时自行车骑人。”
叶大树给吉光出的这一难题,还真就难住了吉光。凭于占吉家的人缘,村子里十家有车子的户、八家愿意借给他,问题出在他是和有车子的红杏去截衣裳,怎么开口再到别人家去借?而叶大树故意刁难他的事,又咋好意思跟别人说?早就嫌家里没有辆自行车的吉光,这一次又借机埋怨起他爹来。
论经济条件,吉光家一点不比红杏家差。于占吉不买自行车,是因为村里有自行车的户太少了。叶大树的自行车是真正的私人车子,假如于占吉买上辆自行车,很快就会变成“公家车子”。他打算等村里绝大多数人家都买上自行车后他再买。当然,这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点关系没有。
正当吉光为借车子的事发愁时,于占吉替他出主意说:“红杏她爹不借车子的理由是拉酒糟。他这人不出息的心眼儿多,说不定是以拉酒糟为借口试探试探你。假如你肯替他干这活,不光有车子骑,还赚个勤快。”
吉光说:“我宁愿截衣裳捎带着拉酒糟,也不愿去借别人家的自行车。”
于占吉说:“你这就去问问,看他咋说。”
“大叔,明日你在家歇歇吧,我进城截衣裳、顺便把酒糟捎回来。往后这一类的重活儿就用不着你干了。”吉光只说了这么两句,就封住了叶大树的嘴。
一个人进城拉酒糟,去的时候自行车后面拖的是空地排车,两个人去的话,地排车上就得坐一个。红杏骑自行车的技术高,但她身轻力小,连人带车恐怕拖不了。吉光身高体壮,骑车的技术虽不大过关,但他的腿长,在自行车行将歪倒时只要一只脚点地、就能和前后轮的着力点形成三点一面。也就是说,技术不高自行车也歪不倒。
吉光骑着由自行车和地排车连成的“拖挂车”,出于家屋子、穿过一个个“屋子”,左拐右拐拐到了去县城的大道上。离开村子远了,路上遇见的熟人少了,红杏就有点儿趁不住气了:“吉光哥,坐在这地排车上,又窝憋得慌、又颠得慌”
“那有啥办法?”吉光想回头又不敢回头,冲着前面对后面的红杏说,“要是你能拖着我,咱俩就换换位置,你当驾驶员,我当顾客。”
“我愿意坐到自行车后座上”红杏扶着车箱板、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
地排车被她踩得猛一晃,自行车被地排车晃得猛一歪,吉光伸直左腿朝地上一点,一下就闸住“前车”、稳住了“后车”。
“坐地排车颠得慌,坐自行车硌得慌。”吉光说,“颠得慌难受、硌得慌也不好受啊!”
“我有办法。”红杏从包袱里拿出一椅子坐垫和两根细麻绳,把坐垫一折叠、捆绑在了自行车后座上。
吉光说:“原来你是早有准备,鬼点子不少呀!”
红杏说:“坐在地排车上捞不着和你说悄悄话儿,有……有些孤单。”
吉光说:“嫌孤单就坐在我前面的车梁上。你跐着中轴上也行,我抱你上去也行。”
红杏举起肉乎乎的小拳头正想捶他的脊梁,迎面一辆老牛破车,凑巧来到了她跟前。牛瞪了她一眼,赶车的老头儿斜了她一眼,吉光沾了牛和老头儿的光,没挨上这一拳。
红杏刚坐到后座上时,自行车有点歪、有点晃、有点难以驾驭。适应了一会儿,人和车就协调一致了。红杏紧抱住吉光的腰不敢撒手,她心里明白,平时从车子上跌下来是磕着、碰着;假如这时跌下来,就有可能被后面的地排车碾着、压着。
紧抱了几里地以后,心也放松了、手也放松了,看看前后无人,红杏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她用左手揽住吉光的腰,腾出右手顺着他的前身往上摸,从胸口摸到脖子、从下颌摸到右腮,从右腮上准确地摸到了长似火柴棍儿、粗似火柴棍儿、两头尖尖不象火柴棍儿的那一溜疤儿。她用食指的指头肚儿,贴疤痕轻轻地上下抚摩着。这疤痕比周围的皮肤稍微鼓出了一点儿,比周围的皮肤多了一点儿滑腻感。
“吉光哥,小奶奶是咱邀请的媒人,你说咱俩走到今天这一步,谁才是真正的媒人?”坐在车后座上的红杏,想起了她和她爹关于这一溜疤儿的一问一答,但她不好意思对着吉光说。
“咱俩是两相情愿、是自由恋爱,哪有媒人?”吉光对红杏的问话感到莫名其妙。
“它就是媒人。”红杏用手指头肚儿在他的疤痕上重重地按了一下。
“刚让铁丝劙着时,俺爹还担心我长大了难找媳妇呢!”吉光由红杏的话联想到了爹说过的话。
“格格格格——”红杏笑得想弯腰,身子贴身子弯不下,额头顶在了吉光的脊梁上。
进城后最先要去的地方就是酒厂。不放下地排车没法截衣裳。
酒糟发货员小康和叶大树很熟,对红杏截衣裳捎带着拉酒糟赞不绝口。他说,来一趟不容易,今日你俩尽管逛、尽管买、尽管玩儿,把买酒糟的钱留下,我负责为你们开票、装车,截完衣裳着来拉就行。
吉光谢过发货员、推着自行车来到了前面的一个十字路口:“红杏,你说咱先上哪里?”
“上百货公司。”红杏说,“今日来这一趟就叫‘截衣裳’,那咱就先截衣裳。”
截衣裳该截多少?没有具体规定、只有大体规定。超除规定数太多,人们就说女家头儿贪财;大大低于规定数,人们就说某某人家的闺女不值钱、所谓“规定数”,是指男方给女方截衣裳时,应买的件数和床数。这件数和床数包括:俩单裤俩褂子、俩夹裤俩夹袄,俩棉裤俩棉袄,两铺两盖一床大褥子。也就是说,能达到这个数就满能讲得过去了。当然,女方多要上两件,男方也不好意思不给,少要上两件的几乎没有。说“棉裤棉袄”、说“两铺两盖一床大褥子”,实际上是只截“里”和“表”,因为絮头儿(棉絮)是统购统销物资,百货公司不敢卖。在当时,新婚夫妇能睡上新棉絮被窝儿的不多,被子里絮的十有八九是网套(用棉花加工厂的下脚料网成的棉被胎)。
吉光管着在后面付钱,红杏管着在柜台前挑选,她既没在规定数之外多买,也没拣贵的买。
见红杏提着两个红包袱,想往看车处的方向走,吉光拖了她一下说:“过一个路口就是照相馆,咱溜达过去照完相再溜达过来,不就省下五分钱的看车费吗?”
今日来照相的人很多,顾客在柜台前自动排起了队。吉光排了半天,买到一张写着“三十号”、印有财务章的白纸条,同时买到的还有两张“站票”。
照相馆共三间屋,有内门的一间是照相室,外面的两间让服务台占去了半间,供顾客站站或坐坐的地方只有一间半。三张连椅上坐得满满的,有个特别想坐又实在坐不下的顾客,只好挤在连椅头儿上,坐着一大半屁股、悬着一小半腚。
屋内最有吸引力的地方是内门,顾客们几乎把照相前的这段时间都浪费在看内门上,就连正在交谈和说笑中的顾客,也忘不了在谈笑的间隙瞅它一眼。
内门在人们的企盼中又一次打开,从里面走出一对皱眉噘嘴的青年男女,从他俩的表情看,不象是刚照完相,而象是刚抬完杠。
见内门打开,倚在门框上等了很久的一位老汉刚想往里进,被摄影师大声喝住:“叫你进你再进!”随即“哐”地一声把门关上。
吉光因不断地看内门,无意中也注意到了这位倚门而站的老汉。老汉在临来前,一定是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脑袋瓜子剃得锃亮,络腮胡子刮得铁青,蓝粗布裤褂该有褶的地方有褶、该有棱的地方有棱,这是因舍不得穿而长期压在箱底所造成的印痕。
光头老汉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内门。
“十五号,十五号!”从内门门缝里露出了摄影师不耐烦的脸,“十五号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