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7)
一推一拉去赶集
从东、西二屋上扒下来的废旧檩梁,在别人家里也许就是一堆待劈的烧柴,在于占吉家却成了能换钱的宝物。作为檩梁,这些陈年旧木已缺少了应有的筋力、韧性,但把它们解成板,长材短用、大材小用,做成小饭桌、小椅子,陈年旧木就会重新焕发青春。东屋、西屋的新门新窗刚安上,里面墙、外面墙刚抹完,队里就开始收麦子了。收完麦子紧接着就是夏播、夏锄,紧接着就是春播高梁“晒青米”(高梁穗上开始长粒儿),紧接着“秋憋子雨”又没完没了地下开了。别人下雨天忙着下棋、打扑克,于占吉忙着干木工活。
做好的小饭桌、小椅子够赶一个集的了,于占吉就去和队长请假。队长于法子说:“脱坯、盖屋你得和我打个招呼,赶个破集你请的哪门子假呀!他娘的有些人拿我不当回事儿,你呀你,你就尊重我尊重得过了火!”
“平日里只要听到你敲钟,我就赶到钟底下,”于占吉说,“赶集的这一天你也敲钟,钟底下不见我的人影儿,就等于当学生的旷课,你说我能不请假?”
于法子说:“占吉哥,不为你给我做家具、修家具,就为你大事小事来请假,我也得打一壶儿给你喝。”
“要不是你当着个队长,”于占吉说,“咱俩早就成酒友了。”
“后晌巴结当官的人家看不见,我这两个撑子都扭断榫了,等会儿让大槐跟着你去拿两把小椅子来吧。”于法子说,“不给我就不准假。”
于占吉常赶的集、是往西二十多里的北镇大集。明日舍近求远、去赶往东四十多里的县城大集,为的是顺便看看在县一中上学的吉明。他已两个多月没回家了。
于占吉曾去吴洪敏家打听过,吴洪敏说传友是从公社食堂里带干粮,成好几个月不回家。于占吉说自打上学到现在,吉明这可是离家时间最长的一回了。吴洪敏说少来一天就多学一天,在考大学之前的这段非常时期,一趟也不回来才好呢!
于占吉知道吴洪敏说的是实话,但这些实话并不能消除他对吉明的牵挂。干活时不定哪霎儿眼皮就跳,睡觉时差不多夜夜梦见他,要不是做出的小饭桌、小椅不够载,上一集就打谱儿去看他。
家中这辆胶皮车子,车楼子左右各放两张小饭桌、八把小椅子,是它的最佳承载量,不前沉、不后沉,两边一样沉。赶北镇大集于占吉自家推着去,赶县城大集路太远,只得让吉霞帮他拉车子。吉霞觉得单为拉车子进城有点怠工,便从自留地里刨了半袋子花生,当晚用盐水煮熟、晾透,捆到了胶皮车子上。
冬天赶北镇大集时,于占吉鸡叫头遍动身,天一放亮就能到集上。有时不知是他得罪了鸡,还是鸡跟他闹着玩儿,半夜刚过就从被窝儿里把他诳出来,到集上倚着车子睡上一觉,天还不放亮。
自打有了马蹄表,赶集就用不着再求鸡、鸡也骗不了他了。马蹄表“叫”得比鸡响,离他比鸡近,睡觉前调准定时针、拧足报时弦,踏踏实实地睡就行。省得象先前那样,不是怕自己睡得过浓听不见鸡打鸣,就是怕“半夜鸡叫”,越是怕就越睡不着觉。
夏、秋季节赶北镇大集,四点半动身不算晚,赶县城大集三点动身就已不算早了。爷儿俩一推一拉往前走,推车子的不觉重,拉车子的不觉沉——不重、不沉是走的里数少,远路无轻载,等赶到县城大集,爷儿俩已累得眼看就要迈不动步了。
一条弯弯曲曲的东西大街,几乎容纳了大集上所有的货摊儿。木货市被划在路南,和瓜果市挨着。
点儿空,就把车子推了过去。
集上最有名的“裴家饭摊儿”,就座落在木货市背后的一个亮场子上。这饭摊儿不卖饭,只替吃饭的烩干粮;不动炒,只往烩干粮的锅里配点青菜、加点肉汤。
于占吉卸下小饭桌、摆下小椅子,把盛花生的袋子往饭桌底下一藏,忙从提包里掏出仨饼子,到饭摊儿跟前排队。从家里动身前一口也不想吃,四十里地走下来,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迈不动步不光是累的,也是饿的。
裴家饭摊儿的桌、凳都是用长木板临时搭成的。垫六层砖、并排摆放两块木板就算桌子,垫三层砖、只摆放一块木板就算是凳子。
饭摊儿旁边的小铁炉儿、炉火正旺,男掌柜裴老九把双耳小铁锅儿往炉上一蹾,咕嘟咕嘟倒上半暖壶开水,把顾客带来的干粮切成块儿往里一放,把时下最便宜的蔬菜切成段往里一撒,小帮橱把风箱一拉,小锅儿里的水便起泡、冒沫,泛起水花花儿。
油盐放上了,酱醋掌上了,就象画龙的只剩下“点睛”一样,这一锅儿烩干粮就只剩下舀肉汤了。
裴老九右侧的简易灶台上,安着一口大铁锅,燃烧在灶膛里的木柴不时发出劈啪的爆裂声。当有风从灶门扑进时,风助火势越烧越旺,锅底下盛不开突然膨胀起来的火苗儿,两节高高竖起的瓷管烟囱偶尔也会冒火。
在大铁锅中的沸水里,煮着四、五个一劈两半的猪头,刀口处的肉被煮得往外翻着,腮帮子上的肉被煮得鼓涨起来,到这里烩干粮的人都是扑着这一大锅肉汤来的。在每一小锅儿干粮烩出之前,裴老九都会拿起长柄小铁勺儿,先从大铁锅里舀出两勺儿肉汤、和烩干粮搀和搀和,然后又舀起一勺儿,用叫卖的声调大声喊道,“豁上了,再搭上一勺儿。”也不知是真的多给了一勺儿,还是原本就应该给三勺儿。偶尔不慎舀出了点烂肉,他的喊声更大:“赔了,赔了,舀汤连肉都搭上了。”
如果谁肯多花五毛钱,烩干粮的小铁锅儿里,还能见到几片猪心、猪肝、猪肺什么的。
裴老九刚放下长柄铁勺儿,小帮橱紧接就把半暖壶开水倒进大铁锅里。舀九两汤补一斤水,连熬了去的那一两也补上了。看来只要集不散,锅里的肉汤就不会少。
四暖壶开水还没用完,女掌柜带领女帮厨又提来了四暖壶,难怪人们说,“猪下货水”让裴老九发大了。
闲来无事、围在汤锅跟前看汤的人,痴痴地瞅着锅里的猪头肉,有的轻轻地吧嗒嘴,有的偷偷地咽唾沫。
于占吉把一盆烩干粮端到了木货摊儿上。卖啥的沾啥光,坐有小椅子,吃有小饭桌,喝汤耽误不了和顾客讨价还价,吃饭耽误不了卖货”。直到喝得直不起腰来,于占吉才觉得好受了点儿。当吉霞红着脸舀第三碗时,低着头不敢往四周看——她自己把自己吃羞了。
送下盆碗儿回来,吉霞把饭桌一掀,背起了藏在下面的那半袋子花生。
花生是明令禁止上市交易的农副产品,不能公开摆摊儿。于占吉把盘子秤递给她说:“北镇大集那边你去的次数多,市管所的人都能认个马马虎虎;县城这边你从未来过,市管所的人认你容易,你辨他们难,卖花生的时候眼要管事儿着点儿,别光往前看,也要往后看。”
“我卖了这么多年花生,您见我让他们逮着过一回吗?”吉霞边走边朝爹身后指了指说,“别絮叨了,来了买东西的了。”
“这两样都是咋个卖法儿?”货摊儿前有人指着桌、椅问。
“小饭桌十三块,小椅子五块。”于占吉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中年男人,见他细皮嫩肉儿、穿戴整齐,不象是卖大力的,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人大都不习惯过分地讨价还价。不讨价还价也不能坑人家,于占吉喊出的这个价,只比桌、椅的实卖价多出一、两块钱的谎。
“饭桌六块、小椅子两块卖不卖?”中年人一下子就把要价砍去了一半还多。
“到一边歇着的吧!”于占吉点上一支烟,亮给中年男人一只耳朵一个腮,回头朝一边抽起来。
“你不卖我可就走了。”中年男人临走时低声说,“等会儿你连这个价也卖不上了。”
“去你的!”于占吉忍了又忍,才很不情愿地省略了“去你”后面的那个“娘”字。
“不会说话学狗咬!”于占吉冲着中年男人远去的背影低声骂道。还没开市就遇上了这么个丧门星,他觉得很不吉利。
日头不光从东往西走、还往上升,于占吉感觉头顶有点烤得慌,忙把苇笠戴上。随着日头上升,街上的行人开始见密、开始变得有些拥挤,侧着身子走路的多起来。在这种特殊的场合,推推搡搡不算毛病,擦着肩膀、碰着胳膊只能算做是“友好的表示”——两个互不认识的人、一生中也许就只有一推一搡这一点点缘分。
“小椅子多少钱一个?”一戴草帽的男人低着头问。
“先别急着问价,先看看这椅子做得实在不实在。”于占吉拿起一把在眼前摇晃着,既是让问价的看,也是借机让赶集的看,“大伙都瞧瞧这样式,瞅瞅这榫卯,坐上一个再摞上一个也不嘎吱。
当戴草帽的男人抬头看椅子时,买主和卖主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哎呀,这不是青水兄弟吗?先到里边坐坐,等会儿你连桌带椅推回一套去。”于占吉放下椅子就去拉他,“你看、你看,让草帽和苇笠把咱俩给耍了。不然的话,你也用不着问价,我也不会嫌你急着问价。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哟,是你呀?”马青水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我没打算买这玩艺儿,只是随便问问。”
“你没打算买,我也没打算卖,说的就是送给你呀!”于占吉看出马青水有想走的意思,向前一把拉住了他。既是来县城卖桌椅,看不见他便罢,看见了就不能让他空着手离开。
“家里那套还能用,我是随便问问。”马青水一个劲地往后撤,极力想挣脱被于占吉攥着的那只手。
“家里用的是旧的,这里摆的是新的。见了你我要是不给你一套,回去没法和你姐姐交待呀!”于占吉拽不过他,只得把他姐姐抬了出来,“就算你替我帮个忙,帮你姐姐推回一套去还不行吗?”
马青水被堵得无话可说,于占吉不失时机地把一张饭桌,四把椅子装到了胶皮车子上。
“不家去玩玩的吗?”马青水推起车子往前走了几步后,又回过头来说了句客气话。
“不去了。”于占吉指着眼前的桌椅说,“不是我不愿意去,是它们不让我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