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8)
温暖舒适的高帽子象县城大集上那样的棒子队,很快在公社大集上出现;象县一中停课闹革命那样的闹剧,开始在公社中学重演。下边跟着上边学,孩子跟着大人跑,县上乱了套,公社乱了套,大队里也乱了套。队长不听书记的了,社员不听队长的了,“地富反坏右”被踩在脚下,贫下中农继“土改”之后,又一次站起来了。
不过,靠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和城里人不一样,千革命、万革命,不能革庄稼的命。于家屋子这一年的秋收照常收,只是比往年落在地里的多了;秋种照常种,只是比往年种得晚了;宜时的“秋分”麦子一块也没有,顶耩完最后一块地已进入“立冬”节气,这块地里的麦苗上冻之前是出不来了,只能“土里捂”(来年春天发芽)了。
当保管员把耠子、耧、犁、耙锁进仓屋时,入冬的第一场雪已经落了下来。庄户人家有句俗语,叫做“阴雨天打孩子——趁空儿”,于家屋子憋了一秋的造反派们、互不服气的造反派们,总算有机会比试比试了。
以于方彪为首的一伙,成立了“星火燎原”战斗队。于方彪任正队长,他儿子于汉甲任第一副队长,大哥于方忠、二哥于方信分别任第二、第三副队长。
于方彪家是村里的大户,他亲兄弟仨,亲叔兄弟九个,到了于汉甲这一辈儿,亲堂叔兄弟达二十八个。于方彪在于家屋子一队跳脚子骂一句,连队长都得装耷作哑。
于方彪的大哥于方忠,是“方”字辈儿中的老大。当年他的第一个儿子到了该上学、该起大名的时候,他在老师面前报出“于汉江”三个字。这就意味着,“方”字辈儿的下辈儿是“汉”字辈儿,后面一个字的偏旁,必须是“水”字旁。
当于方彪的大儿子到了该上学、该起大名的时候,两口子犯了难。于方彪对他媳妇说,“汉”字后头“江、河、海、洋”都有叫的了,好字都让人家占了,咱该叫“汉”啥?
方彪媳妇上过一年多的识字班,能认百八十个字。她说就叫汉湖吧,这个名字不难听。于方彪说,你还知不道啊?咱大哥那个小儿,还没等上学就起下这个大名了。方彪媳妇说,老大这个杂碎(坏的意思)他是看着这个名字好,早占下呀!,于方彪生气地说,咱他娘的总不能叫“汉沟”“汉湾”吧?方彪媳妇说,脚下咱就有三个儿子,往后生几个还定不住数,头一个就起不出大名来咋行?于方彪说,动力气的活我行,给孩子们起名这活儿、我有劲使不上啊!方彪媳妇手捂额头琢磨了一下说,不占“水”字旁了,我看咱就按“甲、乙、丙、丁”一个一个地往下排吧。这样叫的话,不光咱这仨儿都有了大名,连没生出来的也都给他们起好等着了。俺娘家村上一户人家的儿子们就占这四个字,弟兄四个都过得很好,老三还是个大工人呢!于方彪一听高了兴:老大呀老大,别说你和我抢“湖”字,就算是白送个“湖”字给我我也不要,俺老婆连没生出来的孩子都给起上大名了。这些个名字就象一沓子没用过的新钱一样,能排起号来呀!
“星火燎原”成立不到三天,以二队队长吴洪敏和一队队长于法子为首的一伙,又成立了“千钧棒”战斗队。生产队和战斗队的负责人都称呼为“队长”,两个人等于在各自身为队长的身上,又“摞”上了一个队长。只不过吴洪敏摞的是正队长,于法子摞的是副队长。
成立战斗队的目的就是抓革命、促生产,就是搞革命大批判。“抓革命、促生产”是句有皮没瓤儿的空口号,搞“革命大批判”才算是真抓实干、才能显现出自家那本事来。批判谁?当然是地富反坏右(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和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星火燎原”想押着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的简称)和走资派游街,“千钧棒”想解着五类分子和走资派示众,两个战斗队都愿意占先,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星火燎原”仗着人多势众,准备和“千钧棒”干一仗、分个输赢。结果,仗还没打就分出输赢来了——公社“红卫兵大队”指示:于家屋子的造反派争抢着游斗五类分子和走资派,是最最革命的革命行动,经研究决定,“千钧棒”在先,“星火燎原”在后。
原来,公社的两个战斗队经过一番血的较量后,“红卫兵大队”硬了起来,“红卫兵团”软了下去。吴洪敏在公社干炊事员的儿子吴传朋,和“红卫兵大队”的头头儿打了个招呼后,就让他爹的“千钧棒”战斗队、成了“红卫兵大队”的下属组织。吴传朋在公社里的人缘咋这么好?不是他会交往,是他干的那差事好——造反派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于方彪在村里的势力再大,也不如公社“红卫兵大队”的势力大,一级压一级、公鸡压母鸡,在公社造反派头头儿们的眼里,他们是“公鸡”,各大队的造反派组织都是“母鸡”。
在于家屋子,算得上“五类分子”的,勉勉强强能凑三个人:一个国民党员被划到“反革命”里,一个“摘帽”右派仍按右派对待,只有老地主罗武臣当之无愧。就象一个人五音不全一样,于家屋子的五类分子先天性不全,“地富反坏右”中,“富”和“坏”缺席。开会时有两人缺席可以补缺,也可以把这两人强行叫来;五类分子中缺两类就是缺两类,补谁谁不进,叫谁谁不来。
上级领导在讲话中曾多次强调,要团结和依靠百分之九十五的革命群众,要打击和孤立百分之五的阶级敌人。于家屋子的造反派头头儿们按这个比数一算,本大队的阶级敌人还占不到总人口的百分之一,远远不符合斗争的需要。押着三个五类分子游街,那不叫游街,那叫耍猴儿。如不放宽标准,扩大一下打击面,这个“街”将无法“游”、这个“众”将无法“示”。
水火不相容的两个战斗队在这方面取得了惊人的一致。双方的头头儿们坐下来开了一个会,硬是扩大了本村五类分子的范围:凡享受过剥削阶级家庭生活的、沾过地、富家庭光的地富子弟,都划在地主、富农的圈子里;凡是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当过兵、混过事儿的,都划在坏分子之内。
经过扩充后的五类分子队伍,由三人增加到二十五人,“地富反坏右”全了。尽管仍达不到全村人口的百分之五,但游起街来、示起众来,也着实象支队伍了。
两个战斗队的头头儿们统一认识后,马上召开五类分子“认帽会”。在这个会上,于占吉领到了两顶帽子:地主帽子和坏分子帽子。对于“扩大”上的这顶地主帽子、他认了,因为土改前他已娶了媳妇、生了大儿子吉光,享受上了剥削阶级生活;对于坏分子这顶帽子,他感到冤枉,因为参加国民党军后,他只打过一次仗,而这一仗是和日军打的,他还杀死了一个日本鬼子。
冤枉也得认了——在造反派面前,“认”或许比“不认”更赚便宜。
游街的前一天晚上,同样被扩大进来的地主分子吴学仁、来到了于占吉家,想听他拉嗒拉嗒,让他给自己壮壮胆、压压惊。
“占吉呀,可屈煞我了!”吴学仁进门先诉苦,“我从小在后娘手里长大,和家里的长工、短工干一样的活。除了过年过节,连顿面饭都捞不着吃呀……”
“学仁叔,您是来拉家史、还是另有别事?”于占吉这样问的目的、是想打断这个拉起来就没完没了的话题,让他为啥说啥。他那心小得象芝麻粒儿似的,准是一听说游街示众,吓得钻到死胡同里出不来了。
“自打把我划成五类分子的那一天起,就没睡过安稳觉,”吴学仁说,“今后晌你要是不给我想想办法、开导开导我,这一夜就别想瞑瞑眼啊!”
“最管用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看做一头牲口,把造反派看成赶牲口的。”于占吉开导他说,“如果您能按我说的这样去想,就会由‘瞑不上眼’一步步进入到“睁不开眼”;如果再进一步、能达到我所达到的境界的话,说不定您还会打起呼噜来。”
“你说的这话儿我咋听不大明白呢?”吴学仁用学生请教老师时的目光看着于占吉。
“听不明白是因为您还没把自己当成牲口看待。”于占吉解释道,“牲口几乎天天挨打,它要是因怕挨打睡不着觉,那它不就天天睡不着觉吗?牲口因为习惯了挨打,也就不在乎挨打了,不在乎了也就睡着觉了。您不在乎挨打、挨斗,同样也就睡着觉了。”
“占吉老侄子,让你这么一开导,我心里还真就不那么害怕了。”吴学仁说,“这会儿让你拿咱和牲口比,比得我还真有点儿困了。”
听了这个“劝人方”,吴学仁今夜睡着睡不着于占吉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反正他是顶鸡叫头遍还没睡着……“爹,快起来吧,我烧中火儿(做熟饭)了。”吉霞站在炕前催促道,“吴洪敏和您定的是太阳一杆子多高集合,可今日是西北风卷着小雪花,看不出东边冒红不冒红。”
于占吉一轱辘爬起来,揉着眼问:“几点了?”
“他们不按点,咱那马蹄表也就派不上用场。”吉霞说,“还是早吃了等着好。”
往常都是于占吉起来烧火,今早晨吉霞没用嘱咐就早早做熟了饭。她拨开北屋门闩时爹还睁眼看了看,不一会儿又睡过去了。躺下后大半宿没睡着,一夜的觉都挤到鸡叫头遍以后了。
吉光和吉亮先后走了进来。平日里爱睡懒觉的孩子们,今天起得都比爹早,吉霞做饭算是早起的理由,可吉光和吉亮早起来干啥?也许三个孩子今夜都失眠了。
大半宿睡不着觉能想多少事啊!于占吉从一九四五年“土改”没收他家的地、想到把地分给没地的农民;从农民愿意自己种地、不愿入社,想到最终还是入了社;从初级社、高级社想到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土地归公二十多年了,造反派们为啥又让他象当年他爹那样游街示众。
“爹,你穿个厚一点的棉裤吧,今日冷。”吉霞打开橱子,提过来一个盛衣裳的大包袱。
“下雪不冷化雪冷,穿厚了出汗比穿薄了稍冷点儿还难受。”吉光把吉霞还没解开的包袱又放进橱子里。
“偏偏赶在今日下雪。”吉亮皱着眉、拤着腰,在地上来回走动着,恨自己有劲使不上,“要是兴替就好了。”
“下雪有下雪的好处,下雪看咱的少。”于占吉对仍在地上来回走动的吉亮说,“兴替我也不让替。你们那名誉比金子都贵,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放下碗筷刚出院门,于占吉忽又退了回来,他把头上那顶棉帽子一摘,扔在了炕上。出门时一家人都忘了,爹往炕上一扔,孩子们也都想起来了。吉光和吉亮憋闷得直喘粗气,吉霞抽抽搭搭地哭出声来。
“哭啥?冻不坏我这脑袋瓜子!一头不戴二帽,人家给我准备了高帽子,我再戴着矮帽子去,那不是自找麻烦吗?”见孩子们低头不语,于占吉用训斥的口气安慰他们说,“该干啥的还干啥,别拿我这事儿当回事儿。”
集合地点设在村小学门前,“千钧棒”战斗队的红卫兵列队操场。成天和坷拉块儿打交道的庄稼人,虽然咋打扮也无法把“土气”全打扮了去,但臂上的红袖章确乎为他们增色不少,再加上一举胳膊、一喊口号,多少也有点儿“兵”的味道。
当于占吉来到操场上时,五类分子差不多已到了一大半,吴洪敏瞪了他一眼、嘴张了几下没出声,随后赶过来的那几个、都挨了他的骂。
“就差一个没来了——老地主罗武臣能坐不能站,明日派几个红卫兵,到家里去批判批判他算了。”吴洪敏向在场的群众解释了一下后,忽然发现五类分子中还有几个戴帽子的,走过去一一扯下来,扔进了不远处的一个猪圈里,“瞎子戴眼镜,多着这一层。”
于占吉见了心中暗喜:今日也算挺吉利,还没开始游街就“拾”了一顶棉帽子。
“帽子家咋还没露面儿?”吴洪敏心里有些急,“吴三九,快去叫叫她。”
过去的吴三九,于方彪、吴洪敏和他走个两碰头儿都不想搭理他,眼下却成了他俩争抢的对象——酒场儿上吴三九是个万人嫌,说到造反的话,他却是杆好枪。吴洪敏提酒携肴去拉拢吴三九,正碰上同样是提酒携肴去拉拢吴三九的于方彪、在吴三九家喝酒。酒后的吴三九头脑仍很清醒:既然是两个战斗队只能加入一个,那我也就只能加入“千钧棒”了。因为不论咋说,我和吴洪敏总归是一大家子人家(同姓)呀!
“露面儿了,露面儿了。”吴三九正打算去叫帽子家,远远看见她已拐出了胡同口。
当帽子家背着包袱快走到操场跟前时,吴洪敏突然发现包袱不是鼓鼓的、而是扁扁的,他吓了一跳:五类们都集合好了,可别少糊了高帽子呀!转身问吴三九,得到的回答是:夜来后晌我就帮她清点好了,一头一帽。吴洪敏说,我咋看着包袱里没大有玩意儿呢?吴三九说,高帽子和碗、盆儿一样,摞起来不占空儿,要是灯笼的话,八、九个就一包袱。吴洪敏说,我能不知道这个理儿,可就怕关键时候出差错,让“星火燎原”看咱的笑话儿。
帽子家一不汇报、二不请示,直接把包袱背到了五类们跟前。她拿出一大摞高帽子夹在夹肢窝里,帽尖当把儿“刷、刷、刷”,变魔术似地往五类们头上扣。五类们都很配合,每到一个面前,这一个就躬腰蹶腚、把头递给她。夹肢窝里那一摞帽子,抽一个不见少,再抽一个还不见少,抽完夹肢窝里那一摞,有八个五类的头顶、比原先高出了一尺多。等三大摞帽子全扣完,包袱里还剩下一个:这一个是为于占吉“量头定做”的。
“你这个‘双料儿’(既是地主分子、又是坏分子)的坏家伙,本该戴两顶高帽子,因为一头不能戴二帽,我给你糊的这个比他们的高出了两拃,你一下子就变成‘丈八魔’了。”帽子家把高帽子扣在于占吉的头上后,又左转右转地“拧”了好几下子,好象是在故意折腾他。
她的这一举动,赢得了造反派们的一片掌声,也让于占吉体会到了什么叫报应。从掉进“温柔陷阱”的那一夜起,他就再也没去过她家。为避免在路上碰见,他一改走路低着头的习惯,出门先往前看,远远瞅见她从对面走来,他就拐弯儿、就划圈儿,千方百计躲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