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9)
一次性享受县大老爷待遇
当于方彪放风说“游街要游出花样儿”时,他的“花样儿”并没琢磨出来。当吴学仁和于占吉猜测他究竟玩啥花样儿时,他正召集“星火燎原”的骨干分子在他家开座谈会,群策群力琢磨花样儿。院门前安了两个队员站岗,三间北屋里坐得满满的。炕上、炕下的小饭桌上,各放一个早年间量粮食用的升,(升约为三斤。)升里放着烟叶和卷成卷儿的卷烟纸儿,愿意吃的撕块纸条、撒上点烟叶卷个喇叭头儿叼在嘴上,想喝水的不伺候。所谓骨干分子,其实就是在于方彪兄弟爷儿们之外,又扩大进了,几个心腹和一些鬼点子多的队员。
“咱开会。”于方彪把烟袋锅儿往鞋底上一磕,“街坊们、兄弟爷们儿们,咳……咳……”
“应该称呼战斗队的队员们,革命的同志们,”于汉甲打断了他爹的“咳嗽”,“嘱咐你好几遍了,就是记不住。”
“嘻嘻,你替我说了,我也就不再絮叨了。”于方彪强挤出的一丝笑一闪而过,瞬间便拉下脸来,“他吴洪敏溜须拍马,把本该咱先干的事“溜”“了去,“拍”了去。要想争这口气有俩办法:一是挑出他游街的毛病,二是琢磨点咱游街的新花样儿。说‘咱游街’和‘他游街’都不准确,但我这‘棉裤腰嘴’就这么大本事了,估计在场的都能听明白,只要你们能听明白,我说的明白不明白也就无所谓了。烟叶在升里,大伙儿边卷边吃、边吃边琢磨。”
屋里的烟雾越来越浓,坐在炕上的看坐在炕下的都有点模糊了。数九寒夜,于方彪家虽没生炉子,但屋里和生着炉子一样暖和——几十张嘴喷出的热气能顶半个炉子,几十对鼻孔喷出的热烟、也能顶半个炉子。
能听到无可奈何的叹气声,能听到抽烟的吧嗒声,就是听不到说话声。想给吴洪敏组织的这次游街挑毛病,可不是那么容易,不信你掰着指头算算:高帽子给五类们戴上了,大牌子给五类们挂上了,该喊的口号喊了,该扇的巴掌扇了,还能挑出啥毛病?
“报告队长,我能挑出吴洪敏游街的毛病。”抢着发言的是红杏她爹叶大树。
自从于占吉戴上“黑五类”的帽子之后,把红杏嫁给于汉甲的打算,又在他心中死灰复燃。借今晚这个机会,他想表现表现自己,巴结巴结于方彪。
“啥毛病?快说出来让我听听。”于方彪瞪圆了眼珠子看着他。
“吴洪敏没让罗武臣游街。”叶大树说,“罗武臣是全村最大的地主,不让他游街就是包庇他,就是和这个老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
罗武臣是个“半截残废”,自家顾不过自家来,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认为不让他游街是对的。但谁也不敢吭声。
“没有罗武臣你早就死个毬的了。”坐在墙角的一贫农,小声对另一贫农说。
叶大树是从外地流浪到于家屋子的孤儿,后被罗武臣收留,在他家当长工。
当年“土改”工作组进村时,号召贫下中农起来斗争地主罗武臣,并让农会挑选几个苦大仇深的贫农、做典型发言。挑选出的几个都不想发言,他们说,同是给地主扛活、罗武臣比别的地主付的工钱高;同是租种地主的土地、罗武臣收的租子比别的地主少,这叫俺咋发言?总有能昧着良心说话呀!
“斗地主、分浮财”,是上级交给“土改”工作组的硬性任务,完不成咋行?组长赶忙让农会另物色人选。当时的农会主席吴学俭、想到了叶大树。因为他是流浪来的贫下中农,比贫下中农还贫下中农。被叫到工作组的叶大树有些难为情,组长就耐心做他的工作:“叶大树同志,你受罗武臣的蒙蔽太深了,凡地主都是我们的阶级敌人,都是蛇蝎心肠。罗武臣让你在他家当长工,是为了更长久地剥削你。”
组长这番话弄得叶大树满脑子里乱哄哄的,和刚才挑选的那几个一样,他也不打谱接这活儿。他说:“发言该找那些识文解字的,我一个大老粗能知道个啥?”
吴学俭凑到组长耳朵上喳喳了几句后,就把叶大树叫了出去:“让你发言、让你批斗,为的是让你多赚点便宜,分浮财时给你最好的。”
“我不要浮财,我稀罕宅子、地。”叶大树说,“浮财多了招贼,整天价担惊受怕,宅子地别人偷不了去。”
“我想分给你的这份‘浮财’,会躲贼。”吴学俭冲叶大树诡秘地一笑,“别人偷不了去。”
“哪有你说的这种浮财?”叶大树以为吴学俭跟他闹着玩儿。
“如今解放区施行一夫一妻制,罗武臣的两个媳妇能不匀出一个来?”吴学俭捏了捏叶大树的大腿说,“只要你在斗争大会上打头阵,就把罗武臣的小老婆匀给你。”
“真的?”叶大树眼珠子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别哄我了。你知道解放区施行一夫一妻制,我也知道解放区讲究婚姻自由。罗武臣的小老婆愿不愿意跟我,得她自己说了算,不是你们想匀就能匀出来的。”
“放心吧,”吴学俭说,“有我和工作组组长做媒人,你又有比罗武臣年轻的优势,她一准答应。”
叶大树一挽袖子说:“能给这么大的甜头儿,我再不批斗罗武臣、那就成大傻瓜了。”
指着罗武臣的脑袋诉苦,押着罗武臣游街示众;分得了罗武臣家的房子,娶了罗武臣的小老婆,叶大树成了贫下中农中翻身得解放的典型。村里人调侃说,叶大树和罗武臣有缘分啊!
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他俩的缘分还没断——当年罗武臣“帮”叶大树娶了媳妇,如今又想让罗武臣“帮”他取得于方彪父子的信任,从而给红杏找个好婆家。
“这个毛病挑得好!”于方彪说,“大树,能不能再琢磨出点游街的花样儿?”
“花样儿咱也让它出在罗武臣身上。”叶大树想了想说,“罗武臣不是不能走路吗?咱就让五类分子们轮番推着他游。”
“这点子出得更好!”于方彪说,“有好点子才能游出好花样。”
“队长,”副队长于汉甲已习惯在公共场合喊他爹为队长,“受大树大爷‘推五类’这个点子的启发,我又想出一个更新的点子,但现在先不告诉大家。另外,我还琢磨出了一个新花样儿的牌子,现在也不告诉大家,为的是到时给大家一个惊喜。”
“报告队长,”一站岗的队员入屋请示,“帽子家想见你,让不让她进来?”
“让她进来。”于方彪说,“会后我正打谱儿去找她呢!”
“你们游街是用‘千斤(钧)棒’那些高帽子,还是另糊?”帽子家站在门口冲着屋里问。问了这一句后觉得不妥,就又追加了一句,“要是没打谱儿让我糊的话,就怨我这是多管闲事、多嘴多舌。”
“另糊,另糊。还是让你糊。”于方彪说,“他们用过的那些破高帽子,白给也不用,下跪求着我用、我也不用。”
“另糊的话,最少也得给我两天工夫。”帽子家说,“别象吴洪敏那样,明日游今上午才通知我,让我整整熬了一个通宵。”
于方彪当场答复她说:“两天就两天。记住:在吴洪敏糊的那个数上再加一个——让罗武臣也享受享受。”
“糊好后是我往五类们那头上戴,还是你们派人去拿?”临走时帽子家问。
没等于方彪开口,于汉甲就抢先回答说:“吴洪敏让你去戴,我们也让你去戴。他们想拉拢你,我们也想争取你。”
“拉拢也好,争取也罢,反正我除了帮你们糊糊高帽子、纸牌子,别也没啥用处。”帽子家对于汉甲的回答很满意,有他这句话,她就可以按自己的计划行事了。
今日游街回来,听说有些五类被高帽子扎破了头,吴学仁因头大扎得最厉害。帽子家自觉亏心,就趁夜静人稀时去看了看他,并掏出三个熟鸡蛋放在了他面前。吴学仁把他和于占吉拉的那些糊高帽子的笑话讲给她听。她说这不是笑话是实话。在回家的路上,当她听说“星火燎原”正在开“游街预备会”时,紧接又来找于方彪。
第二天上午,全村二十六个五类分子、走资派,她走访了二十五个——于占吉的头就用不着量了,因为她从吴学仁口中得知,她给他做的那个高帽子正合适。每到一户,五类或走资派都会恭恭敬敬地把头低下,探到她跟前。人家裁缝师傅量胸围、臀围,她只量头围。
“啥时候也有好人啊!”每量完一个头,被量的人差不多都会用这句话答谢她。
当走到罗武臣家门前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万一游街的事还没通知他,冷不丁进去量头围,会吓他一大跳。帽子家便又退了回来,去找于方彪弄个明白。
“你问这个干啥?”于方彪不明白帽子家的来意,不想告诉她。
“听说哪个战斗队让五类们游街游得好,就会受到上级的表扬,有这回事吗?”帽子家问。
“是有这么回事儿。”这一问使于方彪对帽子家产生了好感,“哟,你这消息挺灵啊!”
“我糊高帽子糊出经验来了。糊小了戴着紧、风一刮就掉到地上,糊大了戴着松、一不注意就遮起眼来。掉到地上就得去拾,一个去拾都得等他;遮起眼来就容易绊倒,一个绊倒都得停下。走走等等、走走停停,这样的游街队伍能受到表扬吗?”帽子家说,“为了让五类们都有个合适的高帽子,今上午我打算量量他们的头,怕你没通知罗武臣,就来找你问个实信儿。”
“今早晨就通知他了。”于方彪说,“后日我们‘星火燎原’这出戏,仗着这个老家伙唱呢!”
罗武臣正坐在炕上喝黏粥,红肿的眼皮内不时有泪滴落到碗里。见帽子家进屋,放下碗、低下头,用毛巾捂往嘴,呜呜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