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10)
红杏入墙
于占吉放下磅板往家走,边走边按揉脖梗子、边走边用吐了唾沫的毛巾擦洗脖梗子,力图在到家之前,让被绳子勒出的凹痕浅些、再浅些。“游完了天也放晴了!哟,这不是还没晌午吗?”于占吉故意让嗓音宏亮而有力,意在给孩子们报个平安。
“爹,爹——”吉霞最先跑到了他跟前。
紧接着,吉亮翻身下床,从东屋里走出来:“爹,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于占吉摇摇头、晃晃膀子,并勉强笑了笑,表示身体正常。
“您看您那脖子,都被绳子勒得血晕了。”心细的吉霞掀了掀爹的衣领,轻轻摸了摸脖子上那片紫红色的肉,眼里顿时噙满了泪。
“刀子劙肉都能合口儿,磨道血印印儿算啥?用不了三、五天就看不出来了。”为了表示不疼,于占吉朝脖梗子上重重地拍了几下。
听到说话声,吓得正在吉光屋里的红杏、心里咯噔一下,她恨自己没记性,一拉起来就没完没了。就拿今日来说吧,发的那恨是坐坐就走,以防爹回来她不在家,结果还是回去晚了——占吉大爷都回家了,爹能不回家吗?自打爹加入“星火燎原”后,一有空儿就劝她和吉光退婚。这几天干脆不劝、而是逼她退婚了。她出门他就盯着她,不让她和吉光来往,只有他不在家的时候,她才敢偷偷来吉光家串个门儿。
“你还呆在我跟前干啥?快出去催着你爹进屋。”红杏说,“他站在院子里我咋走?”
游街的队伍刚出村,红杏就来到了吉光家。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占吉大爷这次挂上磅板游街、与她有关。此时,她也想出去安慰安慰他老人家,只是怕他在这个当口儿,不愿见到她。
“别在外头说话了,快到炕上躺躺的吧。”吉光挎起爹的一条胳膊、和吉亮一边一个,把他扶进屋里。
听到东北屋里关风门子的声音,红杏迅速离开西北屋,悄悄溜出了院子。
少办一桩事就少耽误一些工夫,当于占吉游完街到队里送磅板时,叶大树已坐在家中的椅子上喝茶了。
“还洗你娘的这盆破衣裳干啥?”叶大树朝洗衣盆蹬了一脚,“先给我弄盘葱炒鸡蛋来。”
红杏她娘甩甩手上的水,匆匆朝饭屋走去。冬天虽烧“连炕灶”,但叶大树只允许在北屋里蒸干粮、做饭,不允许炒菜。因为他既嫌在北屋里炒菜脏、又闻不服炝锅时所发出的那种油烟味。
一盘葱炒鸡蛋端上来了,叶大树酒壶里的酒也烫热了。他平时不喝酒,只有在最高兴或最生气的时候,才愿意捏捏小盅子。今日看到于占吉又一次戴上高帽子、他高兴,看到于占吉脖子上的纸牌子换成了磅板,他更高兴:再斗他娘的几次才好呢!斗得越狠,红杏这门婚事就散得越快。
放下盅子摸筷子,叶大树挑了块葱少的、块儿大的、冒着油星星的鸡蛋填进了嘴里。
“啊——噗!”一口正在咀嚼过程中的鸡蛋,呈放射状喷了出来,“哎呀,哎呀呀,可咸煞我了!”
正打算去饭屋里刷锅的红杏娘刚转过身去,被叶大树紧追两步、飞起一脚踢倒在地,额头上碰起了一个大疙瘩。
叶大树端起鸡蛋,连盘子扔到了天井里:“你她娘的是个‘打不改’,又放重盐了,另给我炒的。”
红杏娘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捂着额头去了饭屋。
炒菜放重了盐的事,过去几年一遇,现在几个月一遇。乍一看怨红杏娘,从根儿上分析却是怨叶大树——动不动举手就打、开口就骂,把她打憷了、骂懵了,打骂得她神经有些错乱了。刚才他说“弄盘葱炒鸡蛋”时,由于“清”和“葱”的音有点儿近似,又加上他说得很快,她听成了“弄盘清炒鸡蛋”了。
把鸡蛋打进碗里,把盐放进打开的鸡蛋里,红杏娘边搅和边琢磨:以前他都是要吃葱炒鸡蛋,这回咋就要吃清炒鸡蛋呢?是不是我听错了?不行,得问问。问仅仅是打怵,炒错了是挨打。
“她爹,你是要盘清……清炒鸡蛋,还是葱……葱炒鸡蛋?”红杏娘返回北屋,战战兢兢地问道。
“‘葱’和‘清’能是一个音儿、一个字吗?”叶大树骂道,“你她娘的耳朵里塞上驴毛了吗?”
匆忙中剥葱、切葱,匆忙中往打开的鸡蛋里放葱、放盐。经过这一番折腾、这一番惊吓,她早已忘记先前鸡蛋里已放了盐。
红杏一进院子,正看见大黄狗在天井里吃炒鸡蛋。可能是香味儿浓的缘故,狗嘴呱嗒得特别响。当看见夹杂在鸡蛋中的那些盘子碎片时,红杏全明白了。她既不感到突然、也不觉得过分,因为这样的事在这个家庭中太平常了。
见娘正在饭屋里切葱丝,红杏推了她一下说:“你管着点火,炒鸡蛋算我的,你看你那手、哆嗦得眼看就拿不稳刀了。”
锅里的油已见冒烟,碗里的葱和鸡蛋也已搅匀,当红杏正打算往锅里倒时,娘突然拦往了她:“放盐了吧?”
“用不着地胡问、乱问。”红杏说,“我能不放盐吗?”
“万一没放呢?”娘瞅着红杏手中的碗,越瞅越不放心,“我……我尝尝。”
“生鸡蛋能尝吗?”红杏一扭身子把娘和碗隔开。
“不尝尝我——去不放心。”娘攥住红杏端碗的那只胳膊,用力往自己这边扯,因怕晃出蛋汤来,红杏只得递给了她,娘赶紧把碗放到嘴边上,把舌头尖儿伸向了蛋汤。
“红杏——”北屋里传来叶大树的喊叫声。
娘慌忙说:“快去、赶快去,我自家炒就行。”
“到哪里胡转悠的来?”叶大树歪起脖子瞪了红杏一眼。
“在小奶奶家玩儿来。不信你就去问问她。”红杏知道爹最憷头去她家。
憷头去并不意味着不敢去,为了保险起见,红杏回家前专门上小奶奶家去了一趟,嘱咐了她几句。
“你撒慌。有人对我说,游街的队伍一出村,你就去了吉光家。”叶大树想诈诈她。
“走,谁跟你这样说的咱就去问问谁。”红杏估计,除了于汉甲、不会再有人向她爹打这种小报告。可她是游街的走后才去了吉光家,他于汉甲咋能看见?真要有第二个向她爹打这种小报告的,她倒真想见识见识。
“今日去不去我不管了,”叶大树一看诈不出个名堂来,只好说了句软和话,“能保证今后不去就行了。”
“换了号就等于定了亲,你凭啥不让我去?”红杏不想让步。
“你定亲的的时候,地主、富农已不象过去那么臭了,我寻思再臭个三年两年的就‘臭’完了、就‘没味儿’了。没想到该当他们倒霉,现如今又变得臭烘烘的了。他于占吉更是臭气熏天,因为他头上扣着两顶臭帽子!”叶大树说,“定了亲不算数,定了亲不等于登了记,咱不能明知是火炕、硬往里头跳!”
红杏说:“就算吉光他爹头上扣着三顶臭帽子,我不嫌不就行了吗?”
“你不嫌我嫌!”叶大树“啪”地一拍桌子,“我嫌你就和他结不成。”
“别的事我可以听你的,嫁谁不嫁谁不能听你的。”红杏的话柔中带刚,“过去兴父母包办,现在兴婚姻自主,这是新社会给我的权力。”
“我再让你娘的作主、我再让你娘的权力!”叶大树按捺不住心头的火气,一时失去了理智,朝红杏的腮上扇了一巴掌。
“你打,你打,今日我就让你打个够。”红杏用头拱叶大树的胸膛,大树岿然不动。
正往盘子里盛鸡蛋的的红杏娘,扔下铲子发疯似地往北屋里跑。凭听到的响声、凭以往挨打的经验,她知道这一巴掌是扇到了腮上。在她的记忆里,红杏这是第一次挨他的打,开了这个头儿还了得?该杀的(红杏娘对叶大树的暗称),我挨你的打是上辈子欠你的,俺闺女不欠你的。
“他爹,闺女的错都是我的错,该落在她身上的巴掌、拳头,你就让它都落在我身上吧。”红杏娘推开闺女,跪在了叶大树面前。她不敢拱他、只敢跪着他,“打我你不心疼,打闺女还不心疼吗?她可是你的亲骨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