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下》(19) - 男大当嫁,女大当婚 - 佟宝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十九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下》(19)

谁也不知哪边好大年初一上午,新媳妇们该干的活儿就是磕头。磕头能算活儿吗?磕一个、两个的不算,如果磕上一上午,磕得腰酸、头沉、膝盖疼的话,不光算活儿,还不能算是轻活儿。

吉霞一起来,先到北屋里给公婆磕;吃了饺子后,再到亲门近支家去磕。于方忠五服以内的弟兄们多,能磕着头的不下二十户,假如每个户的老两口儿都活着,再加上个别户的老老两口儿也活着,该磕的头不下五、六十个。磕头用的时间少,浪费的时间多。每到一户,都得没话寻话地应付上几句,都得不想笑也得笑地表示一下亲近,总不能磕完头转身就走,睹气吗?

“汉湖,我回家看看再出去磕头的。”吉霞刷完锅碗盆勺后说,“今早晨一起来,我那眼皮咋就一个劲儿地乱跳呢?”

吉霞偶尔也有眼皮跳的时候,但也不一定就跳出什么事儿来,这一回灵验了——大年初一爹躺在被窝儿里下不了炕,不算出了事儿算啥?

“早晨起来开大门,一个跟头跌倒在地上,连摔带冻站不起来了。爬一步歇三歇,总算又钻进了被窝儿里。”于占吉对吉霞也不敢说实话,因为她身边还有个汉湖。”

“好啊舅?”外甥罗玉春来了。见大舅躺在被窝儿里,知道不好,但不好也得问好,这是磕头之前必说的一句场面儿话。

“好啊好啊。”于占吉一边憋得喘不上气儿来一边说好。

“大舅,我该冲着哪里磕啊?”罗玉春东瞅瞅、西瞧瞧,找不着该下跪的地方。

每到大年初一这一天,大舅都是面朝南坐在方桌左边的椅子上,边喝茶边盼着外甥们来。外甥们进门先问好,然后面朝北,跪在早已为他们铺下的麦秸席上,面朝北先磕上一个,因为北为上,北面是挂轴子的地方,这第一个头等于是给姥娘(外婆)家的先祖磕的。接下来再给大舅磕。外甥们边磕边念叨:我给你磕头了大舅!大舅头也不抬地说,甭磕了,起来吧。磕个头我还能高上一截子吗?说归说,估计真要不磕的话,他不恼了才怪呢!

今年方桌前没铺麦秸席,现如今又不兴“请”了,大舅又躺在炕上,该冲着哪里磕呢?罗玉春一时失去了方向。

“先冲着北磕一个,再转过身来冲我磕。”侧卧在被窝儿里的于占吉吃力地趴了起来。

罗玉春边磕边想,往年来磕头的时候,大舅一个劲儿地说,甭磕了、起来吧!在今年这种情况下,更应该说“甭磕了”才对呀!琢磨了一会儿他终于明白了:往年说“甭磕”时,他已跪在了麦秸席上,不磕也闸不住了;今年问冲哪里磕时还没跪下,大舅是生怕他不磕,才干脆利落地说“冲着我磕”。可见大舅对这个“头”还是很在乎的。在乎这个“头”就意味着很看重这个外甥,一股爱的暖流顿时涌遍罗玉春的全身。

一个“头”的付出,使新裤的两膝处各赚得了烧饼大的一片浮土,但罗玉春并不急于把它扑打下来。要知道,只有比较讲究的户,才会为前来磕头的晚辈们铺上一床麦秸席,绝大多数人家“铺”的都是连砖也没有的“土地面儿”。所以年初一这天,两膝盖处沾有土的人行走在路上,并不算不爱干净,而是一道风景、一种美,美得象闺女们插在头上的两朵花。

在罗玉春的记忆里,从开始给大舅磕头的那一年起,就一直跪在麦秸席上磕,所以对今天赚得的这两膝盖土,很是珍惜。他觉得自己接了大舅家的地气,他要把这地气带回到自己家里。大舅是他心目中的偶像,别说头戴两顶五类分子帽子,就算五顶五类分子帽子全扣在了大舅的头上,他也不嫌弃。

“大舅,您这是嫌哪里不好?”罗玉春磕完头爬起来,身子还没站直,腿就已迈到了大舅跟前。

“老病根儿造我那反,”于占吉胡乱应付着说,“也让我咳嗽也让我喘,就是不让我起来过年。”

罗玉春进来这么长时间了,咋才问?一进屋不就看见他舅躺在炕上吗?看见归看见,但不能问。因为一进屋得先问好,而问好与磕头之间这个空挡,是不能随便插话的。假如一进屋问过“好啊大舅”这一句,马上就问“您病了大舅”?并在大舅身边嘘寒问暖一阵子后再去磕头,这个貌似礼貌的头,会把他大舅那病气得更重了。

“好啊大舅,好啊大舅!”呼啦啦拥进来一大帮外甥。

于占吉三个妹妹家的这些个外甥们,每年都是商量好了一回来。

“我给您磕头了大舅,我给您磕头了大舅……”扑腾扑腾跪下了一大片。

“甭磕了,起来吧,起来吧!”于占吉说这话的时候,外甥们基本上已经磕完了。

“扑咑、扑咑、扑咑……”外甥们对准自己的膝盖,用手当笤帚,在拍的同时扫,在扫的过程中拍,屋里顿时升腾起一片土雾。

“愿意扑咑都给我到外头扑打的!你看弄得满屋里暴暴腾腾的。”见外甥们基本上已扑打完了后,于占吉大声喝斥道。外甥们一个个手足无措地冲着大舅傻笑。

可别以为于占吉是真训,他是用训的方式来表达对外甥们的想和盼,内里含有一种“打是亲、骂是爱”的味道。每年外甥们来磕头,他都寻找机会训上他们几句,外甥们也听惯了大舅这一口儿。在家挨的是父母辣味的训,在姥娘家挨的是大舅带有甜味的训。假如有一年没听到大舅这一口儿,他们就觉得是缺少了一种享受。

“憋得慌啊舅?喘不上气儿来啊舅?感冒着了舅?不愿意动弹啊舅?”外甥们象一个个会走动的小火炉儿,凑到了大舅跟前,烘烤得于占吉直想掀被子。在大年初一三个儿子都不在家的情况下,外甥们就是他的儿子。

“大舅,您今日不愿意动弹,反正头也磕了,”罗玉春说,“我看就让表弟们到我那边坐下的吧!”

“恁表兄、表弟儿的在这里喝酒,与我爱动弹不爱动弹有啥关系?”于占吉说,“你们刚一进屋,我就觉着身上轻快,看着你们喝上一阵子酒,说不定就能坐起来。心情好是治病的一味儿良药啊!”

“好啊爹?”于汉湖一个夹肢窝夹着一瓶酒走了进来。无论年前送过来多少瓶,也顶不了今日这两瓶——头一回陪吉霞的表兄弟们喝酒,空着手儿进来坐下咋行?

“感冒着了爹?”于汉湖连酒瓶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跑到了于占吉跟前。

吉霞嫌汉湖问了好接着问病,气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见他东问西问,该问的都问了,还没有磕头的意思,就没好气地数落他道:“你那两根腿不会打弯儿吗?”

“我给你磕头了爹!”经吉霞一提醒,于汉湖赶紧从于占吉的枕前后退一步,趴下就磕。由于退的距离太近,磕得仓促、磕得慌忙,头顶不慎碰到了炕沿上。

“霞啊,今日你来得这么早,一准是还没到亲门近支家去磕头。”为分散一下大伙儿的注意力,活跃一下屋里的气氛,于占吉对吉霞说,“快去转转的吧,今日磕头吃不了亏呀!”

屋里响起了进入大年初一后的第一阵笑声。按当地风俗,新媳妇每到一户不光磕头,还得给这户人家的孩子们分钱。户主再根据孩子们所收到的钱,确定应给新媳妇的钱数。一圈儿转下来,新媳妇的收不是略大于支,而是大大的大于支。当然,那些没有小孩儿的户,也只有自认“倒霉”了。

等吉霞磕完头回来,发现爹的精神头儿比刚才好多了,他脸儿红扑扑儿的,正眯缝着眼儿趴在被窝儿里,歪着头看外甥们划拳呢!

外甥们走后,爹的脸仍红扑扑儿的,吉霞搭手一摸,有点烧。

叫来赤脚医生吴吉永,也打针也吃药,折腾到掌灯时分吴吉永说:“能治的感冒我给你治好了,不能治的肺结核我该咋治不了,还是咋治不了。”

“吉霞,给你吉永叔塞上两瓶子酒。”于占吉觉得大年下价叫人家来,让人家空着手走不合适。

“不要,不要。”吴吉永一手拿针盒,一手攥住盘成一圈儿的听诊器,一边说不要、一边投降似地抬起胳膊,露出了袄上的两个大荷包。

年初二早晨刚起来,于占吉就傻了眼儿:年前是离了拐棍儿有时也能走,现在是拄着拐棍儿也不能走了,看来只能用人当连拖带扶的拐棍儿了。

汉湖挎着他的左胳膊往前走了两步,吓得他歪倒在了汉湖身上,两腿酸得就象用醋泡了的一样,不是迈着步往前走,而是被拖着往前走;吉霞挎住他的右胳膊往右一拽,身子才被强行竖了起来。

第一次被孩子们挎着往前走,于占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啥叫不能自理?这不就是不能自理吗?

挎到茅房门口吉霞离开,于汉湖硬是把他抱了进去。面对着用来方便的槐木橛子,于占吉双手直抖,他知道自己已无力把它攥紧。攥不紧就不敢往下蹲,蹲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于汉湖帮他褪、帮他蹲,手把手地帮他攥住槐木橛子。帮他蹲就得陪他蹲,双方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方便。吃饭时有个看着你吃的,还觉着别扭;方便时有人陪着,当然就更不便于方便了。

“爹,往后咱不到茅房里来了。”于汉湖说,“我把俺家那个破木筲提过来,做上个中间带窟窿的木盖儿,用时保险挺得劲儿。”

“木筲太沉,倒、涮都麻烦,不如盆子好用。咱这边有个断了靠背的破椅子,在椅子面上开个烧饼大的孔,把盆子往下面一放,就是个能分能合的坐便器。”于占吉看出来了,第一次“陪便”汉湖就有点烦。这不能怨他,让我陪着别人便、我也烦。

“好啊爹,好啊爹!”吉光、吉亮提着大包、小包,小绵、爱红领、抱着孩子,一同拥进屋里。

往年兄弟俩都是年初三走娘家,今年破例提前到初二,并准备在这里打宿过夜。爹初一没起来的消息,吉光当天就知道了,匆匆来看了看、匆匆又离开——他得回去陪干家门儿上那外甥啊!今天一大早他又去了潘家屋子,叫上吉亮一同赶了过来。

“好啊,好啊!”坐在椅子上的于占吉连答两声,端起茶碗连喝两口,把水和来自儿子、儿媳的祝福,一同咽进了肚里。

“我给您磕头了爹!俺给您磕头了爹!”吉光、吉亮把大包小包往桌上一搁,小绵、爱红把孩子一放,俩儿、俩媳妇双双跪在了地上。

“磕吧,磕吧!”别人来磕头时,于占吉都是说:别磕了、起来吧,都新社会了,不兴这一套了。尽管来磕头的该咋磕咋磕,但他这句场面儿话还是该咋说咋说。和自家那孩子们就不能玩儿虚的了,让儿磕是和儿近,不让他磕反而远了。一年价还能不辨个大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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