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16)
吴林娶亲
自打吴三九娶了红杏后,吉光就跟掉了魂儿的一样,有时一边解腰一边往饭屋里走,有时出去上茅房、竟神使鬼差地走到了吴三九家的大门上。早晨不叫不起来吃饭,晚饭后一推碗筷就钻被窝儿,一天之内躺着比站着的时间多得多。于占吉想,再不给他找个媳妇、填补填补红杏留下的空档,就把这孩子给毁了。找个啥样的呢?他很不情愿地想到了傻大菊。论人材、论心眼儿、论各方面儿,吴林比吉光也差不到哪里去,吴林找了个傻大菊,难道吉光就应该找个“傻二菊”吗?于占吉不甘心。他三求亲戚、五托朋友,先后给吉光介绍了八个对象,三个和傻大菊不相上下的,吉光相不中人家;五个比傻大菊强一点的、人家相不中他,明里说相不中相貌,实际是相不中他的出身成分。摘地主帽子的日子遥遥无期,吉光找媳妇找媳妇的日子可不能遥遥无期。“吉光啊,当爹的为你的婚事尽了心,亲朋好友尽了力,但让你爹这顶地主帽子闹的就是难成亲。”于占吉试探性地问道,“你看咱换个办法找找行不行?”
“换个办法?难道找媳妇还有好几种办法?”吉光不明白爹话中所含的意思,“倒过来找,让人家来找咱。”于占吉说,“也用不着拐弯儿、转圈儿了,我的意思是把你‘嫁’出去,给人家当养老女婿。”
“宁可一辈子不找,也不去为人家的爹娘送终养老。”吉光说,“光棍儿也是人打的!”
“光棍儿是那些想找媳妇人家不跟、想当养老婿人家不要的人打的,不是咱打的。”于占吉说,“啥叫聪明?能找上好媳妇就是不找,不算聪明;别的不管,先找上好媳妇享受享受生活,才叫聪明。”
“爹,您也得想想我的难处啊!”吉光说,“我堂堂一男子汉改名换姓、被人家那大闺女娶了去,好媳妇是保住了,可街坊们怎么看我?我又怎么面对街坊?”
“面子人人想要,要不了去就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于占吉说,“男子汉和大闺女只有性别上的区分,没有谁高谁矮、谁尊谁卑之分。儿啊,你找媳妇正赶上你爹背时,咱烧香正赶上佛爷爷调腚(转过身去),认了吧,就权当自家是大闺女吧。”
“可我不是大闺女!”吉光猛地一推风门子,发疯似地往外走,风门子差点儿碰着吉亮那头。
于占吉把吉亮叫了进来:“刚才我跟吉光说的那些话,你在门外都听见了?”
“听见了。俺哥他算不过账来。吴林走的这一步是花钱找傻媳妇,您让俺哥走的这一步是不花钱找好媳妇,走哪一步更赚便宜,不是明摆着吗?管它在哪头儿住干啥?在哪头儿住不是和媳妇住?”吉亮说,“俺哥一准又躺在床上赌气了,我过去劝劝他。”
看着吉亮急匆匆出门的样子,于占吉意识到,老二也该找了,可老大没找老二暂时还排不上号。无论给哪个找也不再求亲托友了——求亲托友为儿子找媳妇还算好开口,让他们帮忙把儿子“嫁”出去,简直就有些张不开嘴了。不求亲友求谁呢?于占吉想到了一个人,这人眼下虽是他最憷头接触的一个,但掂来掂去还是非求她不可。她,就是帽子家。
要想求她就得和她套近乎,要想和她套近乎就得……哎呀老天爷啊,您怎么一二再、再二三地难为我,非要我跟这个女人打交道呢?自从和大运他娘相好后,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我再也没去过她家,如今为了孩子们的事求她,那就先让孩子们来个“破冰之旅”吧。
“吉霞,找个因由让你帽子大娘来一趟。”于占吉说,“我算来算去,能为你哥的亲事帮上忙的,就是她。”
“明日吴林让我去给他‘接媳妇’,”吉霞说,“我叫帽子大娘来给我剪剪头发。”
闷上一壶茶,涮出俩茶碗,喝了一碗儿又倒第二碗儿时,吉霞回来了:“俺帽子大娘说,你让我剪头发,你都把‘头’带来了,还用着我到你家去干啥?我见她没有想来咱家的意思,只得实话实说了。”
“她咋说?”于占吉把玩着为帽子家涮好的茶碗问。
“她说你爹有事叫你爹来叫我。我是他嫂子,不能任他摆布。”
“也对,也对。”于占吉起身离座,“我这就去、这就去,晚去不如早去。”
帽子家正在院子里糊“纸车纸马”,见于占吉走进来,头也不抬地问:“你是不是走错门儿了?”
“这是常香家我就没走错,这是大运家我就走错了。”于占吉知道帽子家的火气出在哪里,他必须从源头上给她泄火。
“是大运他娘把你撵得没地方去了吧?”帽子家低着头该咋糊咋糊。
“是她把我撵到你这里来了。”于占吉在帽子家的对面蹲下来,脸与脸间也就只有一支烟卷儿的距离。
“你寻思我多么稀罕你吗?”帽子家这才抬头瞅了他一眼。
“你不稀罕我、我稀罕你。”于占吉捏了捏她的双腮,托了托她的下巴颏,“挖苦够了吧?挖苦够了咱就说点正事儿——我想求你帮个忙。”
“你先帮帮我的忙。”帽子家指了指饭屋门口的水桶说,“先去给我挑几担水的。”
三担水灌满了饭屋里的瓮,刚想放下扁担歇歇,帽子家又朝院门外一指说,“再挑到猪圈里三担。”
六担水挑下来,于占吉脸上冒汗、背上见湿,帽子家这才停下手中的活问,“我能帮你啥忙?”
“帮着给老大……不,帮着给老大、老二说个媳妇。”于占吉觉得说一个媳妇也是求一回人,说俩也是求一回人,不如连老二一块儿加上。
“要不是有这事儿难着你,你也许一辈子都不到我这里来。”帽子家指指正糊了一半的车子马说,“明日人家等着用,你后日下午来吧。来时别忘了带锯、带斧,帮我把院子里这些废木头劈成火头。”
在回家的路上,于占吉掐指一算:今日是星期六、常香下午回来,明日下午回校……这一算他明白了,假如今日是星期五,说不定今后晌就能和她共商儿子的婚姻大事。
到了后日下午,于占吉偏巧有事去得晚了点儿,一进门就朝废木头走去。锯一阵子再劈,劈一阵子再锯,太阳偏西时穿着褂子锯,太阳落下去时光着脊梁劈。当于占吉热得连帽子都戴不住时,帽子家也做熟了晚饭。
“歇歇吧,剩下的抽空再劈。”帽子家顺手扯下他搭在晾衣绳上的褂子,推了他一下说,“快进屋洗洗,脸盆里的水我都给你兑好了。”
脸盆里不光有凉热适中的水,还有一条半浮半沉的白毛巾。于占吉洗完脸,把湿毛巾往后一甩正准备擦脊梁时,被帽子家一把抓了过去:“后脑勺上不长眼,我帮你搓搓。”
穿上褂子赶紧往外走,走进院子西南角的茅房,低头打着寒噤哆嗦了一会儿,就听见帽子家朝门外喊,到哪里去了?她对他的行踪有理由不放心。
“到你也常去的地方去了。”于占吉自语着回到屋里。
小饭桌上摆了两个凉菜:一碟猪脸子肉拌小葱儿,一碟点缀着大青豆的煮花生米。
卖了一下午大力,你就不舍得让小锅子吱啦吱啦(油炸食品的响声)吗?这个念头在于占吉的脑子里刚一闪,大锅盖就掀开了,帽子家吹着热气从箅子上端出两盘菜:一盘炸小鱼儿,一盘炸面芡子。原来在他没到之前,小锅子就已“吱啦”过了。
四个小碟儿一摆,两个小盅儿一放,一壶小酒儿一烫,帽子家拿个小椅子坐在了于占吉的身旁:“我陪你喝几盅。”
“你敢动这玩意儿?我还真没见你喝过。”于占吉从烫酒的缸子里捏起酒壶,先给她满上。
“你老五哥走后,每天就靠这玩意儿陪我。”帽子家说到这里,端起盅子和于占吉碰了碰,“刚学着喝时觉不出好来,一盅子下去,也呲牙、也咧嘴,喉咙眼儿象用刀子劙一样,三盅子下去就不大觉辣了、五盅子下去我就不是我了——腿麻、头晕、身子晃,没上炕就困得瞪不起眼来、一钻被窝儿就睡过去,有你哥没你哥一个样了。
三盅过后帽子家不陪了,三壶过后于占吉不喝了。借帽子家还没扯出新话头儿的当口儿,于占吉不失时机地说:“嫂子,吉光和吉亮的婚事,你可得多费心啊!”
“你那嘴啥时候学得这么巧?”帽子家把脸一拉说,“再跟我玩儿虚的,你家里这档子麻烦事儿我好赖不管。”
“你不管谁管?”于占吉朝帽子家一瞪眼说,“老大、老二的婚事就交给你了。”
“这还差不多。”帽子家把干粮端上桌,把棒子面儿黏粥往于占吉跟前一放说,“老二往后排排,咱先给老大介绍——你是打算让吉光娶、还是让他嫁?”
“你这话是啥意思?”于占吉装着听不明白。
“想娶的话,大傻瓜咱不要,我专从那些小傻瓜儿里找;想‘嫁’的话,孬妮子咱不要,我专从那些拔尖的闺女们中给他挑。”
于占吉为难地说:“我相让吉光嫁,可他不愿意嫁。”
“不愿嫁我抽空劝劝他,等劝通了再说。这不是今后晌就能定下的事,心急喝不得热黏粥。”帽子家推了推于占吉面前那碗黏粥说,“快喝,快喝,再等就凉了。”
早饭后干上午的活,午饭后干下午的活,晚饭后就得说睡觉了。于占吉试探性地问道:“嫂子,酒也足了,饭也饱了,天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你走吧。”帽子家没象上次那样,一听说他要走,就手当栏杆挡住了他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