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15)
打倒“谦虚”年初四早晨,于占吉一家刚放下饭碗,大运他娘背着半袋子鸡饲料推门进屋:“占吉叔,替我喂了好几个月的鸡,工夫不搭钱,总不能让你连鸡饲料赔上!”
“不要了,不要了,街里街坊的谁用不着谁?”于占吉一边说着不要,一边把鸡饲料从她肩上接下来——“不要”是说场面儿话,“接”是做场面儿事儿。
孩子们见了大运他娘,都讪讪地朝她笑了笑,一个个知趣地离开了东北屋。
“这一卷儿既有你给我的鸡蛋钱、也有我给你的饲料钱,甭管多少了,将就这些吧。不用推、不用让,权当我奖励你的。”大运他娘往于占吉的荷包里一塞说,“我怕空手攥空拳地来会遭口舌,就背上了半袋子鸡饲料。”
“咱那‘声明’啥时候写?”于占吉说,“笔我这里有,墨、纸你自家去买。”
“我就为这事来找你。”大运他娘说,“咱争取今日写出来,明日贴出去。”
“买回纸、墨去后,先挑几段毛主席语录用钢笔写写,字要写得和核桃那么大。”于占吉说,“等我给你写‘声明’时,它就是我所参照的‘字帖’。”
“后晌到我那里去的时候,你那眼要管事儿着点。”大运他娘嘱咐他说,“别只顾往前走,两边、后头也得时不时地瞅瞅。”
送走大运他娘,于占吉就开始琢磨这“声明”该咋写,顶吃晌午饭时已琢磨个差不多,只是还有两句不大合适,需进一步推敲。没想到一个窝头吃下去,两句合适的话就冒出来了。
三天年没玩儿够,刚吃完晌午饭孩子们就都跑出去了。不趁这个机会把草稿打出来,等待何时?
拧下钢笔帽、吸上蓝墨水,“声明”二字便落在了一张烟卷盒纸上。于占吉左看右瞅、总觉得这两个字太缺乏力度,占一行太浪费……对,在前面再加上“严正”就好了。
刚写完“严正声明”四个字,就听到外面有人叫他:“占吉在家吗?”
于占吉赶忙把纸、笔装进了荷包里。
推门进屋的是吴学仁。他儿子吴林准备定亲,他是来让于占吉给他写“号”的。
于占吉一听,顿生嫉妒之意:吴学仁和我同为五类分子,我那儿子刚退婚,人家那儿子却马上就要定亲。他吴林比吉光也强不到哪里去呀,人家咋就这么走运呢?
“学仁叔?亲家是哪村的?”嫉妒也不行,于占吉还是得装出很关心的样子问人家。
吴学仁未从开口先抽搭,抽搭了几下子便呜咽着哭出声来:“韩家屋子的。”
“定亲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您哭啥?”于占吉弄不清他眼里涌出的是喜泪还是悲泪。
“吴林找的这个媳妇缺……缺点心眼儿。”吴学仁声音低得刚送出喉咙。
“要那么多小心眼儿干啥?够用的就行。”于占吉紧接着问,“韩家屋子谁呀?”
“韩老七家那大闺女,小名叫大菊。”吴学仁说这话时,羞得把头眼看就要低到了裤裆里。
“行啊,行啊。只要两个孩子没意见,双方家庭都同意,就算是有姻有缘。”于占吉只能这样劝解他,若要稍微说点儿实话,就会又一次惹出他的泪来。吴学仁说大菊“缺点心眼儿”实在是高抬她,于家屋子离韩家屋子也就三、四里地,谁人不知“傻大菊”呀!
“占吉你想想,咱头上顶着个臭帽子,能找到好儿媳妇吗?”吴学仁又一次把小手巾儿凑到了眼上。
“那您不会等几年再给吴林定亲吗?”于占吉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才好。
“还等?你别忘了,吴林比吉光大三岁呀!”吴学仁说,“这场运动刚铺展开,看不见头儿望不到边儿,让吴林等过了火,打了光棍儿咋办?”
“看你说的,吴林要是打了光棍儿,咱大队的小伙子们得有一半儿打光棍儿的。”
“上年春天你说这话我信,今年春天你再说这话我就不信了,不服你就试试。”
“试?试啥?”于占吉还不知自己前面说的那句话,已让吴学仁抓住了话把儿。
“我说吴林难找媳妇你不是不服吗?那你就给咱吴林介绍一个。”吴学仁说,“现在介绍一点儿也不晚,只要比大菊强我就应。冲着大菊花的那些钱,权当咱行了好。”
“我要有目标还用得着您来求?早就找上门去给吴林介绍了。”于占吉知道自己刚才说多了话,忙赔不是弥补,“学仁叔,您看得远、想得细,比我多吃二年饺子(年龄大点儿)确乎管用。唉,咱两家的孩子都是好孩子,活活毁在咱俩身上。”
“这回你算说对了,谁也不愿意找傻媳妇,但在不找傻媳妇就只能打光棍儿的前提下,谁都愿意找傻媳妇!”也不知吴学仁说漏了,还是干脆不避讳了,他竟把“傻”字挂在了嘴上,“傻媳妇也是媳妇,有媳妇就断不了后。只要能让我抱孙子,别说傻,就是连傻带聋、带瘫、带瞎,坐在炕上吃一碗靠别人端一碗,我也不敢嫌。”
一向好强、好要面子的吴学仁,如今竟服输服到了这个地步,于占吉止不住鼻子发酸:“学仁叔,吴林找媳妇我帮不上忙,结婚能帮上忙,到时候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能借一百块钱给我吗?”吴学仁今日来也打了借钱的谱儿,只是还没好意思开口。
“别说一百,二百我也敢借给你。准备给吉光娶媳妇的钱、原封没动锁在柜子里。”于占吉说,“咱爷俩又是老交情,我有啥理由不用这钱先给您救救急?”
“吉亮是锣鼓队的人,到时候去帮忙咱就不用说了,还得让吉霞去给吴林接媳妇呢!”吴学仁装起钱来、掖起“号”来,一直拉到傍落太阳还没有走的意思,把出去玩儿的孩子们都“拉”回来了。孩子们回来了,这“严正声明”也就写不成了。
晚饭后,于占吉悄悄掀起棉袄,把毛笔往裤腰带上一别、对孩子们说:“今后晌我到大运家去一趟。”
过去一说这话,孩子们都噘嘴鼓腮,没有一个吭声的。噘嘴归噘嘴,睡前都会给他留着大门(不上栓),至于他回来不回来,那是另一回事。今晚上一说这话,孩子们都感到很惊奇、感到不可思议,但仍旧没有一个吭声的。
大运家的大门为他虚掩着。于占吉进屋后问:“我让你写的那大字写好了吗?”
“写好了,墨和纸也买回来了。”大运他娘红着脸把自己写的那几张“字帖”摊在了方桌上。
“拿个碟子来放墨汁子。”于占吉往椅子上一坐,忽觉腰里硌得慌,这才想起还没把毛笔抽下来。
大运他娘拿来碟子、倒上墨汁,乖乖地站在他的身后。
“坐下,坐下。搬把椅子来贴着我坐下。”于占吉说,“看的本身就是一种练习。”
铺纸提笔,瞅了瞅大运他娘写的那“字帖”,正准备比着葫芦画瓢,把她的钢笔字体转化为毛笔字体,大运他娘突然问:“你咋没把写的那稿儿带来?
于占吉说:“我打的是腹稿儿。”
“啥叫腹稿儿?”大运他娘好奇地问。
“腹稿儿就是装在肚子里的稿儿。”于占吉说,“这种稿儿最大的长处就是掉不了。”
于占吉写,大运他娘念,他写一个字她就念一个字,把囫囵句子念破了,把顺溜句子念零碎了。
大运觉得看写毛笔字很好玩儿,站在方桌跟前不想离开。
当于占吉把毛笔移到“严正声明”的右下角,想写“大运他娘”时,一下子停住了:“运他娘,你那大号叫啥?”
“马青花。”大运他娘说,“自打我和大运他爹登记后,这个名字几乎就再也没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