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14)
香烟,香烟斜对门吴三九家的鞭炮声和喧闹声,吵得于占吉坐卧不安。卧了一会儿卧不住,坐了一会儿坐不稳,两相比较,还是觉得卧着比坐着更“安”一点儿。
在家的三个孩子都去推碾的了。于家屋子一共有两台碾,一进腊月门儿,碾就开始“忙年”了。人再忙也得留出吃喝拉撒睡的工夫,碾没有这么多零碎毛病,忙起来白黑不住。
碾啥?压啥?碾黍子、压黍面子。先把黍子碾成黍米,再把黍米压成面子,过年时用来蒸黏糕。“年年高(黏黏糕)、年年高”嘛!
黍子产量低,种黍子不合适,再不合适也得种,各生产队年年都留出几亩地种黍子,为的是家家户户“年年高”,图的是个吉利。
想推碾的户,可不是背了黍子去就能碾、就能压,得提前“占碾”。
“占碾”有排队的意思,但不尽相同。买馃子适合排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分钟就能“解决一个”。推碾没有半天工夫解决不了一个。想推碾的户要是站在碾屋门口排队的话,一个个还不把腿站麻了?“占碾”就是在上述办法行不通的前提下,应运而生的。
占碾把“排人”简化成了排物,简化成了打招呼。比方说张三想占碾,他只需端着个盛了几把黍子的瓢子进碾屋,先看看碾屋门口排了几个瓢子,然后再问问正在推碾的人、这些瓢子都是谁家的,张三就可以回家该干啥干啥的了。等轮到张三前面那个瓢子的主人推碾时,他自然就会告诉张三,让他做好准备。
碾黍米占用时间少,压黍面子耽误工夫多,要是把压黍面子改成用磨推黍面子的话,碾不就不那么忙了吗?村里人并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但没有这样做的。原因有二:一是用碾压比上磨推的黏,吃起来有滑腻感;二是碾没有膛、磨有膛,每人每年也就分个三、五斤黍子,光磨膛就得占去二斤,人口少的推不着,人口多的也不愿意少上二斤。
往年于占吉家都是腊月二十前后推碾,今年听说吴三九腊月二十八娶媳妇,全家人都愿意把推碾的时间推迟到这一天。不然的话,这一天吉光该往哪里去躲一躲?作为邻居应当帮忙、而又不愿去帮忙的吉亮和吉霞,该到哪里去躲一躲?要是躲在屋里睡那睡不着的觉的话,还不如躲进碾屋里围着碾台转。
天刚放亮、吉光就去占碾。人家占碾都是端着瓢子先去挂个号,他直接背着黍子去了——啥时候轮到啥时候碾,轮不到就帮着别人碾,他想在碾屋里熬过这一天。反正玉春表哥家离碾屋不远,渴了、饿了有现成的饭店。
早饭后吉亮拿着簸箩、簸箕往碾屋里走,吉霞拿着罗和罗床(用来罗面的用具)往碾屋里走,于占吉想走、但他不能走——斜对门娶媳妇,作为近邻总不能锁了大门呀!不去帮忙街坊们可以理解,难道连桌椅板凳、碟子碗子都不打算让人家搬、让人家端吗?
于占吉把大门虚掩着,只留下一道一拃多宽的缝隙,这样可使那些来借家什的放慢脚步、酌量酌量,不至于毛手毛脚往里闯。一放慢脚步、一酌量,也许就想起了这一户的特殊情况——不能再往人家那伤口上撒盐了,到谁家去搬、去端不行?
大门吱扭一声响,惊得于占吉差一点从炕上坐起来:街坊们啊,你们咋不知道为我想一想呀!谁家那板凳不能搁腚,谁家那碟子碗子不能盛菜、盛汤,俺那家巴什儿(家什)格外好使吗?
差一点坐起来就是还没坐起来,于占吉打谱叫也不答应、问也不作声,不推北屋门不睁眼,躺在炕上装睡着。
就在这时,忽听“扑通”一声,不知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了院中的石桌上,把躺着的于占吉震到了窗户底下。透过窗棂往外一看,原来是盼了好几天没盼来的小儿子吉明。
“爹?——”吉明边叫边往东北屋里看。他不是想爹想过了火,他是怕屋门上着锁——屋门被风门子遮挡着,看不见上锁没上锁。背着铺盖卷儿走了四十多里路,累草鸡了、饿草鸡了,除了想吃、啥也顾不得想了。
“哎——”于占吉甜甜地应了一声,忙为儿子推开了风门子,“回来了?”
“先吃块干粮。”吉明进门就往梁头上瞅。抬脚摘下了挂在梁头上的干粮筐,连爹的问话都顾不上回答了。
其实爹的这句问话也用不着回答了,干粮筐都摘下来了还能没回来吗?
“爹,三九家门前咋站了那么多人?”吉明边吃边问。
“吴三九今日娶媳妇,人能不多吗?咳,咳。”于占吉推开风门子忙着去掩大门,回来后把话题一转问,“放假咋放得这么晚?”
“毕业班夜来上午离校,祁老师留我多住了一宿,和我谈到半夜,天还没放亮我就往家走开了。”吉明说,“不是毕业班的明日放假,学校两大红卫兵组织的口号都是同一句话——斗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再下手。”
“过下年来可用不着再去了?”于占吉试探着问。三年高中念了三年半,还没捞着考大学,哪有这样的事儿呀!
“不去了。”吉明说,“离校就是不去了。”
“不去了好啊,不去了咱那人就算是‘收’了。看着你能囫囫囵囵地回来,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也就落地了。”于占吉说,“我一挨批斗就担心你挨批斗,我一挨打就担心你挨打,你一天回不来、我这一天就活得不踏实呀!”
“批斗也算不上是正式的批斗,挨打也算不上是正式的挨打,最让人憋气的是拿我们这几个出身不好的学生不当人看!在教室里我们这几个管着打水打饭,洗筷子刷碗;在宿舍里我们这几个管着晒被子、叠被窝儿。”吉明委屈地说,“我曾为‘全无敌’战斗队的红卫兵洗过脚丫子,我曾为‘追穷寇’战斗队的红卫兵洗过裤衩子。”
“咱凭啥为这些小私孩子们干这样的下贱活?”于占吉为儿子鸣不平。
“为的是少挨点批斗,少挨点打。”吉明说,“我虽算不上是正式挨批挨斗,但恶作剧似的批斗随时都可能发生。这个红卫兵高了兴让你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你就得停下,那个高了兴让你喊‘我是地主崽子’,你就得老老实实地喊。我虽算不上是正式挨打,但这个红卫兵看着你不顺眼给你一拳,那个看着你不顺眼踢你一脚是常有的事。我有时恼得想哭,但和那些真挨打的红卫兵一比,我也就知足了。夜来上午俺班里两大派组织那场恶战,眼不硬的就不敢看啊!”
“夜来上午你们班不是已离校了吗?”于占吉说,“天南的海北的,一离校说不定这一辈子就有见不上一面的了,好还好不过来、咋就又打起来了?”
“就是因为再也不在一起了,才打一场厉害的解解恨、出出气。”吉明说,“从全校范围内看,‘全无敌’的人数远远多于‘追穷寇’,但具体到我们班却恰恰相反,四十多个红卫兵中只有十几个是‘全无敌’的人。这十几个‘全无敌’横行班里,压得三十多个‘追空寇’喘不过气来。离校的这一天到了,报仇的这一天也就到了,‘追穷寇’早已暗中做好准备,‘全无敌’却还蒙在鼓里。‘追穷寇’提前把自己的行李托付给亲朋好友,悄悄埋伏在‘全无敌’所必经的几个路口,当他们如期来到这几个路口时,恶战开始了。平均三个打一个,‘全无敌’不再全无敌了,‘追穷寇’没用追、就把‘穷寇’等来了。
“我们班的‘追穷寇’打起仗来很在行,他们的刀子不穿五脏六腑,专朝有肉的地方戳;他们的拳头专打五脏六腑,看不见有明显的外伤,只看见嘴里冒血;他们的棍棒专打屁股,边打边欣赏‘全无敌’们在地上打滚儿时的滑稽动作。我们班的‘追穷寇’打起仗来速战速决,等全校的‘全无敌’闻讯赶到时,他们早已‘打回老家去,就地闹革命’了。‘全无敌’的几个头头儿面对即将离校、面对不能给他们带来战斗力、只能带来麻烦的十几个伤病员,嘀咕了一阵子,扭头走开、撒手不管了。
“这时候,出身不好的同学就派上用场了。我们把伤病员送进医院,班主任负责联系到了他们的家长。我们班入不上红卫兵的这几个五类子弟、安全地离校了;我们班‘全无敌’的这十几个不可一世的红卫兵,离校后却又住进了医院,等待他们的闹不好就是终身伤残。想想这半年来所受的侮辱和冷嘲热讽,我觉得冤枉;看看威震全班的这十几个红卫兵的可怜下场,我又觉得知足。”
“你知足我也知足。根红苗正的红卫兵被打成重伤、打成残废,家里人还得陪他们在医院里过年,你囫囫囵囵地离校,安安全全地回家过年,我能不知足?”于占吉说,“考大学又不是单单不让咱考,贫下中农、工人阶级的孩子统统一个样儿,喊亏得慌也轮不着咱先喊。吉明啊,人面前摆着好多条道,这条不通走那条,你不上大学不光省下我掏腰包,家里还又多出一个劳动力。下一年秋后生产队里一算账,咱家定准比今年多分个百儿八十的。”
“生产队的活我得干,功课我也得复习。”吉明说,“离校前祁老师一再嘱咐我,千万不要荒废了学业,大学的门关不了多久,一个不重视文化的国度是不可想象的。往届高中毕业生都是苦读十二年寒窗,你们这一届是十二年半寒窗,你和丹丹要在这十二年半的基础上,继续读下去,一直读到大学招生。”
“丹丹是谁?”于占吉问,“我咋没听你提起过呢?”
“丹丹是祁老师的闺女,是我同级不同班的同学,她和我一样,也是班里的尖子生。早没对您提起过她,是想考上大学后再对您说,给您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吉明长叹一声说,“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好几个月前您就应该知道她的名字了;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现在应是‘大一’的第一个寒假,说不定我现在就带着她来咱家认门儿了。”
“你的这个祁老师家庭出身咋样?”于占吉希望祁老师和他一样,也是地主。
“贫农加党员。”吉明说,“不光他是党员,丹丹她爷爷、她妈都是党员,一家三口组成了一个党小组。”
“我看你和丹丹的事八成黄了。”于占吉泄气地说,“当初你为啥不谈个和咱条件差不多的?”
“不是自己谈的,是介绍人介绍的。”吉明说,“这个介绍人就是祁老师。”
“介绍人是再知已不过了,只可惜是‘运动’前介绍的。”于占吉对这门婚事不报任何希望,“人家家里是‘党小组’,咱家里是‘一窝儿黑’,天上地下呀!”
“爹,我和丹丹的事咱先不去考虑它,应该考虑的是祁老师的那句话:大学的校门是关不了多久的。”吉明说,“从今往后我白天到生产队里干活,后晌就在家复习功课。”
“你寻思白天就都算是生产队的吗?”于占吉说,“除了‘三秋’大忙时节不干不行,其余的那些日子干也可、不干也可,生产队里没有那么多活啊!”
“真要这样的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码有一半是我的。”吉明说,“再加上后晌熬夜,我能有足够的时间复习功课。”
“吉明啊,不是你爹心疼那点油,白天有足够的时间复习,后晌就甭再熬夜了”于占吉说,“过下年来我就把吉光撵到吉亮那屋里,腾出东北屋让你一个人住,因为东北屋里比较背静。干力气活人越多越热闹,动脑子的活最忌讳的就是热闹。”
“大哥这阵子心情不好,我不愿意再给他添乱。”吉明说,“还是咱俩住一个屋比较合适,您住外间我住里间。里间屋里虽不宽敞,但挤一挤靠一靠,也还可以在窗台下腾出点地方。两个椅子面儿大小的一块板儿就能做我的桌,一扇门大小的一块板就能做我的床,”
“那好办。”于占吉说,“你不嫌窄巴没有嫌的。”
“这样安排既不影响别人,又方便了自己。等过下年来您就给我做个简易桌,做个……”话没说完,吉明忽然把耳朵凑到了窗户跟前,“爹,您听外面是啥在响?呜呜的。”
“是飞机。”于占吉也隐约听到了响声,“好象是正从远处往咱这边飞,还没飞到咱那头顶上。”
低沉的呜呜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