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无色（十六）
佛光普照,这一片终年昏沉的幽冥之地，刹那之间仿佛一轮大日升起，正如日中天。
忘川河水如煮沸一般,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河下亡魂惊动,纷纷弹出枯骨一般的手臂向上延伸。枯骨叠加枯骨，叠成一座长长的链条，无数亡魂从河水中爬出,飞快的沿着枯骨朝重延疾驰而去，发出咔咔咔的声音,仿佛无数虫子攀爬时发出的声响。
宋蕊躲避着河中的亡灵，她折扇一挥,无数骨头落下,但亡灵们不生不死，打碎一个又立刻可重组一个。而且折扇带来的感触也逐渐变得不同,这些亡灵似乎正在适应宋蕊的攻击,变得越来越坚固起来。
宋蕊抬起头。
白骨形成的锁链甩动出无数光影，牢牢的锁住重延，密密麻麻的亡灵沿着锁链冲向她。而在重延的头顶上方，一座手掌伸在半空之中，正往下压来。
宋蕊目光闪动，她看着前方,桥头已经近在眼前,只要她过去,一切就已经完结了。宋蕊转头,又看了重延一眼，她眼中到底是下定了决定,最终还是决绝的转头，朝前奔去。
重延再是如何灵敏，但河水中伸出的白骨链条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根本无法躲避。重延很快就被捆了个严严实实。她看着前方朝自己奔来的白骨，身上陡然燃烧起黑色的火焰。金丹上的黑色曼莎珠华缓缓盛开，带着金丹旋转。
黑气笼罩在重延身上。
佛像原本半垂的双眼猛然睁开，宏钟一般的声音响彻云霄：“真魔之气！你果然是真魔种子！”
重延闻言，仰头朝上，发出一声清啸，顿时骨链尽断，白骨成灰，她高声笑道：“你总算露出马脚了！”
这个声音或许重延并不熟悉，但对方这一开口，那必然就是重延认识之人。她挥舞长剑，剑上黑焰升腾，化作一道巨大的黑色凤凰，凤凰仰头，声波震动，四周白骨尽碎，震得金光都在一瞬间扭曲起来，更映衬得这佛像的笑容也跟着扭曲狰狞，仿若化身成魔。
佛像抬手，凤凰黑焰与之相撞，顿时爆出一阵金光，而在金光之中，落下一个人影。
重延大惊失色，惊呼道：“师尊！！”
这一声叫唤，让秦羡陡然睁开眼睛，看向了重延。重延一阵心惊，这眼神之中无悲无喜，看向重延时，就如同看向花草一般，惊不起一丝波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有情道的极致亦是无情道。”
秦羡低声道。
随着她的说话声，空间隐隐响起了佛号：“诸法悉空，名为无相。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转瞬之间，被破散的亡魂聚拢，形成一具高大的白骨巨人。而秦羡站在半空中，立于佛像旁，齐齐看向了重延。重延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的寒意升起。
此前她已有了隐隐的不安，宋蕊与秦羡为一体，但如今宋蕊分了出来，而她的师尊神识又去了哪里？重延原本不敢想，而今看到秦羡垂目看向她时，那冷漠的表情，重延心头凉了半截。
剑身沉重，微微向下滑落。重延猛的一个用力握住，这才察觉她的手心不知何时早已是湿滑一片。
“师尊！”重延高声喊道，“你醒醒！！”
秦羡默然，她看着重延，低声道：“你是魔。”
重延脸色一僵，魔这一字几乎就落在她的心间，是她最为害怕的字眼。她并非怕自己是魔，而是怕秦羡觉得她是魔。
“你说过，天道说的，我不是！”
秦羡缓缓抬起剑，陡然朝重延攻来，两人长剑一个交错，重延就感觉到了不对劲。秦羡的修为降低了，似乎被压制在了金丹期。重延心念急转，于此同时，两人在转瞬之间又交错了数招。
白骨蠢蠢欲动，幻化出一把战斧，朝着重延劈落。重延闪身躲过，身后秦羡一剑刺来，重延临空踏步，足尖在剑尖上一点，如一只燕子那般，险之又险的从两者之间的狭缝之间闪过。
秦羡一击不中，使了一招踏云步，紧紧追击。而重延已经踏着白骨之上，她顺着白骨肩头一路狂奔，秦羡紧追其后。白骨怒吼起来，不时用手掌拍击，团团转起来，显得十分笨拙。而两人腾挪转移，移动得飞快。
重延回头看着秦羡，又喊了声：“师尊！”
秦羡面色不变，只是看着重延。重延喊道：“你还记得我么？你小时候曾喂过我山楂。”
一记剑光袭来，重延侧身闪过，剑光在她脸颊上流下一道血痕。秦羡的目光在那血痕之上停留片刻，神情微微晃动。重延见状，顿时柔软了面容，口中哀泣：“师尊，好疼啊。”
剑光微微晃动，流露出迟疑之意，只是在下一个瞬间又变得坚定起来。
“心魔！”秦羡眼神一厉。
重延简直要哭笑不得，她跳得像个小猴子：“师尊，我并非心魔。”
秦羡抽剑，注视着重延：“阻我飞升者，皆为心魔。”
重延缓缓收回笑，她意识到，秦羡说的话中，有些不对劲。她转过身，也不在躲藏，直接与秦羡对战。对方只有金丹修为，与宋蕊一样，那多半还是受到了宋蕊的影响。只是不知为何，在此地时，将两人的神识一起分开来。
既然如此，那此地的秦羡，多半也不是完整的秦羡，而是属于秦羡的一部分。
两人是师徒关系，也有着远超过普通师徒的亲密，重延的每一招每一式，呼吸的口诀，灵气的运转，都来自秦羡。当两人对战之时，两人的模样就如同在跳一首默契到极致的双人舞。
往往一方动作刚起，另一方就能接上，两人叮叮当当打起来，刀光剑影之间，战意越发浓郁。
只是重延却渐渐感觉到力有不及，原因很简单，秦羡当她为心魔，一心只想斩杀自己，而重延却无法下杀手。只要秦羡使用出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招数，重延哪怕拼着自己受伤，也不会让秦羡受到半分伤害。
两人进退之间，重延身上的血倒是越流越多。眼见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重延忍不住低声唤道：“师尊，我痛。”
秦羡目光微顿，空中传来一声佛语：“秦施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秦羡顿时重又变得坚定起来：“你一世世的纠缠我，而今还是做个了断吧。”
重延只觉得心头重创，她对秦羡的真心，对秦羡来说，只是无用又厌烦的纠缠吗？她虽然只记得如今一世的记忆，但从三生石上，从宋蕊与惊羽之间的梦境之中，她也隐约能看得出来，自己曾经是如何的，如何的……喜欢着她，恋慕着她。哪怕是从此轮回不再，没有来世，也要固执的，固执走向她。
这一刻，哪怕心头清楚秦羡并非是一个完整的神识，但重延依然被刺得心头鲜血淋漓，神魂大震。红色泛上眼角，白发近乎透明，额上的朱砂都似乎变得更加殷红。
她看上去，就好似一尊上好的白玉，漂亮，精致，却又易碎到了极点。
秦羡的眼神再一次晃动起来。
重延所思确实没错，秦羡并非是完整的秦羡，她虽然有此前秦羡本尊留下的那些记忆，但更像是禁锢住宋蕊，属于宋蕊之中秦羡最为理智的那一部分。
“果然留你不得。”
秦羡抬起剑身，她重又恢复了冷漠的状态，长剑平平递出。但重延不避不让，只是看着秦羡。长剑落到重延喉头，又终于停住。秦羡静静的看着重延：“你为何不躲。”
重延垂着眼眸：“师尊让徒儿死，徒儿安能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