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无色（十七）
剑光直直插入佛像头顶。一道裂痕从佛像头顶往下裂开,顺着额头一直往下，划过人中，痕迹两侧就如火焰腾起,显露出黑红色,迅速融化开去。
佛像发出了一声尖啸,这声音仿佛是金银划过琉璃时发出的尖锐之声，刺耳难听。
重延一个翻身落到秦羡身边，低声道：“也不知那些和尚看到这一幕有何感受？”
“修士本就逆天而行,无非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秦羡说道,她剑光一正，拔剑而上,正对佛像额前朱砂所在。这一下便如火上泼油一般,佛像整个逐渐化开，一身金身如同遇到了酸一般,剥落下来真身。
重延目光紧紧的盯住了被佛像包裹住的那个年轻僧人。对方穿着一身月白袈裟,手持法杖，脚踏祥云，眼睛合拢，却也精准的对上重延和秦羡的方向：“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好久不见。”
正是无色。
他说完,又朝秦羡看去,话音中带上几分叹息：“真人大道之心可敬可配,实在令小僧羡慕。”
重延长剑一横,靠近秦羡：“师尊与他多说什么。”
秦羡沉默的看着无色，没有看重延,只是道：“他身上没有魔气。”
无色微微一笑，他原本就长相俊秀，衣裳严正，此刻一笑之间，便真如佛祖拈花微笑那般赏心悦目，周身佛光起伏。重延脸色微变，对方的气息完全压制住了重延，这绝非是金丹期的气息。至少也是元婴期了。
修行一途，境界只差如同天堑一般。若说炼气大圆满或许还可以反杀，但金丹与元婴就完全不同了。元婴期就生成了元婴，元婴不灭，神魂不灭，可说是多了一条命。重延的脸色微沉，她也好，如今的秦羡，无论是自己身边的师尊的一抹残识，还是宋蕊，都不过是金丹修为，想要轻松战胜无色，那是决计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眼下里，秦羡敌我不分，重延只能以大道劝说：“师尊，他吞噬了自己师兄弟九人，身上无魔气，所行却为魔事。”
重延在心头盘算，无色却是和颜悦色：“贫僧虽行魔事，却是为了天下苍生。贫僧一心只想度化真魔，以身镇魔，发宏愿若不镇压天下真魔，贫僧誓不成佛。”
无色这样的修行方式，在佛宗之中为宏愿法门，便是先许诺一个宏愿，完成之后，修为直接突破。当然，这种誓愿也不是什么“今日不吃饭”之类的。多大的愿望成就多大的成就。而镇压天下真魔这样的话，本就是本方世界的天道所赞同的，若真让无色完成，那说不得还真可能一举成佛。
只是这成佛路上有重延。
重延面沉如水，她已是一个没有来生之人，这一生便只这一生。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无色来镇压度化她，成为无色的踏脚石！
“那无色禅师又打算对我做什么？”
无色合什一礼，态度非常温和：“自然是镇压度化你。你身有真魔之气，旁人不知晓，你我一脉同源，自然不可能骗过我。”
秦羡转头看向了重延。无色继续说道：“真人，曾经她是你的助力，助你感悟大道，体味七情六欲。而令徒如今已是成道之路上的魔障。真人何不挥剑斩魔？既除你心头屏障，又是为苍生谋福？”
重延闻言，却是脸色大变。她不在意无色说的什么魔障，也不在意什么天下苍生。她知晓就算无色披上一身佛祖袈裟，却遮不住他浑身沸腾的真魔之气。
重延得真魔种子进行修行，对真魔同样有一份感悟。此界之中，旁人或许无知无感，但其中绝不包括重延。在重延眼中，无色身上的真魔气息浓郁得都快要溢出来了。而秦羡本身，也只是自己的师尊一部分，甚至算不得是自己的师尊，但无色所说的话，依然让重延难以自持冷静。
重延突然升起一份明悟，她想起宋蕊的话。宋蕊无数次的告诉自己“你不要相信她，她没有心。”
什么又叫“没有心……”
无色抬首“看”向重延，他忽的一笑，芝兰玉树的身形，却带着无尽的恶意：“原来如此，你竟是什么都不知晓的么？”
重延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剑，她想要训斥无色，但在这一刻，又颇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她扭头看向了秦羡，秦羡也正看向她，眼中却没有重延熟悉的那些，让她感觉温暖的东西，反而是透着一份冰冷漠然。
如今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一个有情道的修士。
“……你，真的是有情道的吗？”
重延低声道。
秦羡神情微动，道：“有情极处极为无情。大道常在，大道包容众生，众生有爱乐喜悦，众生亦是有恶贪嗔怒。我以无情之本性，以有情入道，最终与天道相趋，是为合道。”
合道，洞天之上的境界，本方世界之中已经很久无人飞升了，合道也已经成为了一个传说。
而当初秦羡，却另辟蹊径想了这么一条路。
就连无色也感慨道：“真人之天资，着实令人羡慕。”
秦羡没有理会无色的感慨，她只是看向了重延：“多谢你一世一世的成全，终成就如今之我。”
重延身子微微一晃，咬紧了下唇，她看向秦羡，低声道：“我只是师尊修行之时的工具吗？”
她想起宋蕊说起惊羽时那带着一点哀伤愁绪以及温柔的表情，她想起三生石上，关飞将要去世时，秦羡那手足无措的举动。她闭上眼睛，只觉得喉头有什么甜腥的事物漫上。她喉头滚动，又生生的将其压下，看着秦羡：“师尊，都是假的吗？”
秦羡摇了摇头：“自然都是真的。你真心待我，我自以真心相还。”
重延刚露出了一点笑容，就听秦羡波澜不兴的说道：“只是我不需要那些过于激烈的感情。它们助我修行，却也成了我的阻碍。”
重延抬眼看着秦羡，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白：“然后呢？然后你……你对宋蕊又做了什么？”
哪怕此时站在重延面前的，是那个理智到极致，更接近于天道的秦羡，但在对向重延的眼睛时，秦羡还是忍不住别开了眼神：“我只是，把不需要的那些感情，放入了一个不需要的棋子身体里。”
重延忡愣许久，方才仰头大笑，她笑得十分大声，那笑声戛然而止，她又开始猛烈的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鲜血，又被她毫不在意的粗鲁的擦掉，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深红。
幽冥鬼界，此前金光万丈的大日如来已经消失，幽冥鬼界又恢复了此前的昏沉，而重延白发如月光，脸上也极白极冷，她脸颊上的红就仿佛一张白纸上抹上的那一抹颜色。秦羡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她静静的盯着那一抹红，下意识的就要伸出手去。
只是在下一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柄冰冷之剑。而剑的主人则看着秦羡。
秦羡慢慢收回手。
“你我因果纠缠，每一世我都有补偿于你。”秦羡冷眼说道，“如今，你已是我的大道之敌。”
这确实是一条天才之路，只是重延一世一世，却成了秦羡的踏脚石。
“大道之敌……哈哈哈，大道之敌！！”
无色虽未睁开眼睛，但他却一直看向重延，重延笑得越是大声，他勾起的唇也约是上翘。他看到了，无尽的黑色自重延体内舒展，在重延丹田处，那一枚缠绕黑色曼陀罗的金丹旋转着，上面的曼陀罗花纹却逐渐的伸展出藤蔓，变成了一株真正的曼陀花。
黑色的真魔之气自曼陀罗中渗出，逐渐填满了重延的体内。
“真魔……”无色轻声道，“化作魔头，只要……”
镇压真魔，他就可以达成宏愿，一步迈过万重山，直达令他向往的彼岸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