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鲁家村
早上七点,开了四个小时的车之后,终于在一家连锁酒店门口停了下来。昏天黑地的睡了几户一整天,直到傍黑天的时候才施施然出了酒店,在旁边吃了口东西,重新开车上路,按照夏老头的说法,也就还有五六十里地的路程,我们就能到目的地了。在一般人看来,五六十里不过就是半小时的路程,最多也就是一小时足够了。但在山里跑起来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山路窄且多弯,视线又不好,加上我们的车也是租来的,这一路走的是痛苦不堪,足足走了三个多钟头之后,晚上九点多了才到了目的地。
这是个位于山坳里的小村子,虽然道路难行又是山坳里,但比我们那县城也都不差,已经这个时间了,村里依然灯火通明。远远看去,村里三条横路一条竖路,看起来就像个大大的王字,进了村子之后,道路宽敞干净,两侧都是整齐的二层小楼,家家户户门口停着农用车,可见生活水平着实不低,用句现在的新词来形容,这就应该是新农村典型了。
进了村子之后,我开车直奔村东头,停在了一家门口摆着花圈的院子门口。在路上的时候,夏老头已经把这家的情况跟我和曲非直交代过了,这村叫鲁家村,我们来的这个本家同样姓鲁,要接的死者是本家老太太。
老太太姓王,是我们那里土生土长的,嫁到这鲁家村来能有五六十多年了,那时候也没个正经名字,就叫鲁王氏。前段日子老太太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拉着自己闺女儿子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说在自己过世之后,一定要把身子拉回老家酒镇安葬。她闺女儿子也是孝顺孩子,老太太说了这事之后没两天,就拿到了我们那殡仪馆的电话,老太太去世没一个小时,就已经拨通了电话,说了这个事。不过人家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按照他们这里的风俗,老太太要在家停灵七天,停满之后才能拉走。
对于这种要求,我们是没法拒绝的,习俗嘛,就是要相互尊重,人家尊重了老太太的遗愿和我们的风俗,我们也要尊重人家的,更何况我们又不是来抢尸的,大家客客气气的才是正道。
算日子的话,今天是老太太去世的第六天,按照他们家的说法,明天再停一天就算停满了日子。我们今晚过来先临时安顿一下,然后收拾应用东西,明天太阳一下山,我们就得带着老太太上路了。
车停在院门口偏一点的地方,师徒三人下车之后整肃衣服缓步入院,先到门房处随礼签名,再到停灵的房间向老太太的遗体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礼,然后这才跟老太太的家人开始聊这事。
对死者保有最大程度的尊重,这是夏老头从一开始就不断提醒我和曲非直的,在这一点上,他和胡丽丽的态度倒是出奇的一致,只不过两人的观点却是截然相反。夏老头觉得,人死了,只不过是从这个世界脱离了而已,他/她还有另外一段路要走,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而我们就像是他们这段路程上的一个客栈,所做的就是不断的迎来送往。
祭拜完死者,旁边有管事的把我们引到了灵堂旁边一间的屋子里,王老太太的几位重要家人也陆续走了进来,要跟夏老头聊聊明天要做的事情。王老太太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小儿子那就不必说了,年龄最小又是独苗,不光爹娘心疼,就连姐姐姐夫都让着他,但坏处是这人被惯坏了,做事大大咧咧,虽然人性不坏,但四十出头的人了,说话办事还有些没心没肺,这么个场合之下,这老哥进来就先忙着给人发烟点烟,至少让我觉得有点不太像那么回事。
坐在首位的上的是老太太的大女儿,我记得她今年应该是五十五岁,言辞谈吐和眉眼间颇有些长女之风,实话实说,猛一看是哪种不太好相处的角色,不过这次也幸亏有她力排众议,否则真的要把王老太太的尸体带走,怕是还要费上一番功夫。
旁边的二女儿比大女儿小三岁,今年五十二,和她姐姐比起来,这位妹妹面相上更像王老太太,待人接物也更随和客气,但她那个老公却着实是个精明人,这里里外外打点招呼,都是这位二女婿在做。而那位大女婿,则一直就是蹲在墙角抽烟,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在家里的地位。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那位二女婿,从外貌长相来说,这人就是个农民的样子,你自己放开去想,你觉得五十来岁的山里农民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虽然他嘴角总是带着一丝笑,但按道理来说,都是五十多的人了,丈母娘去世也五六天了,迎来送往的带点笑也没啥,可我还是觉得他那勾起的嘴角除了笑意之外,还有一种让我不喜欢的东西。也可能是我在自己脑海里对山里农民有一个比较固有的老实憨厚的印象,总感觉这个人太过油滑。可看他里外忙活,张罗各种事情,又实在挑不出毛病。归根结底,也许只是我一个人的主观臆断而已。
以多年来的历练,夏老头和王老太太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聊的相当不错,虽然不能用宾主尽欢来形容吧,但气氛还不错,听起来事情还比较顺利。看左右没人理我,我索性从这烟雾弥漫的小屋子出来,重新回到了灵堂,眼睛往棺材里瞥了几眼,想看看死者老太太的相貌身量,说句不太尊重的话,得预估一下自己未来的“工作量”。
这棺材比较特别,显然是按照当地习俗特制的,说白了就是在普通棺材的基础上加了一个敞开式的大冰柜,整个棺材带着一点角度斜放在冰柜里面,然后又盖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棺盖。这样既能提供比较低的温度让尸体不至于腐烂,又能方便来吊唁的众人能瞻仰老太太的遗容,算是当地民俗和现代科技的一个完美结合。
夏老头告诉我的资料说王老太太寿享78岁,但如果单看面相的话,说这老太太六十岁也像。棺材里的老太太神态安详,面相端庄,虽然已经停灵六天,但还是能看得出生前皮肤白嫩柔软体态丰腴,这说明儿女孝顺家庭和谐,老太太年老之后享福的日子不少。
我正端详着,曲非直过来喊我,主家给我们师徒三人安排了一处地方休息。休息的地方在隔着两三百米的另外一个院子里,主家给我们腾了一间大屋,除了床铺之外,屋里还给预备了一些吃食和水果,看的出来这主事之人是个心细之人,而夏老头跟我和曲非直描述的这一家人,也证明了这一点。
虽然随着王老太太的过世,老一辈就都没了,但三个儿女住的并不算远,算是没分家。大女儿年纪最长,父母过世之后,她自然是当家主事之人,大女婿今年整六十,看样子就知道了,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是个闷葫芦的脾气,说三杆子打不出个屁来也差不多;二女儿性子和她姐完全相反,内向含蓄,做事细致稳重,再加上颇有些八面玲珑的二女婿,两口子的日子算是过的相当不错;而小儿子就没法说了,他和两个姐姐年龄差的比较大,是老爷子和老太太老来得子,从小就被宠的无法无天,虽然给他娶了个老实本分的媳妇,但这媳妇也根本管不住他,也就是他两个姐姐在场的时候还算多少老实一点。现在他已经年过四十,二老的家业也大部分给了他,但还是活的糊里糊涂,时不时的就去两个姐姐那边蹭点饭借点钱。
其实说来说去,这一家子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户庄户人家,谁家没个老实人,没个主事人呢?但夏老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他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针对这件事,用夏老头的话说,就是这事太顺利,顺利的不正常。
这些年来,酒镇嫁出去的闺女、出门打工的人不在少数,不是每个人都能预判到自己的死期并提前回到酒镇的,而且也有些人并不相信这种习俗,他们觉得“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不想去管这些身后事。而作为一个外乡人,夏老头成了酒镇传统的维护者,只要苦主家里打个招呼,他就会不远千里不辞辛苦的去做这件事。这事并不好做,横死的还好说,公安局派出所的比较尊重传统民俗,开个证明之类的,还能算是顺顺利利的把尸体运回来,而有的时候是老人去世,儿女并不是酒镇人,他们不了解也不尊重酒镇的这个传统,会人为的设置很多障碍,这个时候,现在推行的火葬制度成了一个转机,夏老头不止一次打着酒镇娘家人的旗号去讨一捧骨灰回来,做场法事之后,把这捧骨灰和苦主的家人葬在一起,也算是个魂归故里了。
对于鲁家村这趟事,虽然对方是主动联系的夏老头,但他还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毕竟老太太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真要把人家尸体请走,有个把至亲出来为难一下并不奇怪。但当我们来到这里之后,夏老头却发现并非如此,所有至亲都对酒镇的习俗表现出了极大的尊重,并对夏老头的“工作”给予了极高的配合,说句不该说的,如果不是有当地需要守灵七天的说法,我们甚至几乎现在都能把王老太太的尸体请走。就是这种出乎意料的“顺利”,让夏老头觉得有些不踏实,不过这事也就是我们师徒之间聊几句,并不能真的去跟人家主家说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