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平静的母亲
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个人起床后直接去了殡仪馆，曲非直去办租车手续，我和夏老头则直奔小厅。根据计划，今天上午要跟家属见面，然后一起开车回酒镇。按照惯例来说，这套流程都是既定的，不过今天这趟其中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从头到尾都是当地殡仪馆的一位工作人员和我们联系，家属一直都没露过面，所以直到今天临行出发，才是我们跟家属第一次见面。虽然早已经有心理准备要跟张菲菲见面，可当真的见到她本人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有点吃惊。按照年龄来算，张菲菲今年不超过三十七岁，而且她从小长的就是漂亮，如果真的是嫁给了一个有钱人，平时保养得当的话，估计看起来应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不少，但当真的看见她之后，我却有一种看到了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女人的感觉。
其实我这么说也不怎么准确，张菲菲的容貌的底子还是有的，身上的衣服也是穿的精致讲究，皮肤也是肉眼可见的细腻，但就是精神不振脸上无光，头发乱蓬蓬的，眼袋膨大还有不小的黑眼圈。如果这一些可以归结为刚刚丧女而引发的，那她身上那种悲哀中带着一丝阴冷的气质却无论如何都不是短期内能够形成的，想来她这些年经历过不少事情，至少她的生活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一帆风顺。
我正在发愣的时候，夏老头已经用他的扇子柄在我的腰上狠狠的捅了一下，随后他率先走上前去向张菲菲点头致意，我连忙跟了上去，站在夏老头侧后一点，向着张菲菲低头行礼，轻声说道：“节哀顺变。”
张菲菲躬身回礼：“有劳几位了。”除了明显的悲戚，她的语气中还带着些许的冰冷，二者叠加，给眼前这个女人蒙上了一层让人看不透的迷雾。
对于她没有认出我这事，我没有感到丝毫的奇怪，毕竟我们差了几岁，我那时候又一直是个存在感极低的不引人注意的“小透明”，别说她了，就连我的很多同班同学如果不看照片的话，都不记得还有我这么个同学了。再说这种事情生分一点也好，省了那些尴尬的寒暄环节，所以该怎么办手续就怎么办手续，路上的事情该说清楚说清楚，家属有家属的想法，我们有我们的讲究，尤其这次张菲菲坚持要跟车一起走，所以大家更是要在一些事情上提前说好才方便动身。
不过据夏老头说，其实很大一部分家属并不愿意跟着我们一起走，只需要把行程安排方面交代清楚，大家在某个时间地点集合就好，只不过这一次张菲菲坚持要跟我们一起同行，倒也算是少见，不过考虑到她是中年丧女，似乎也能理解一二。
可就算前面的事情都能理解，但还是有一个事情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就是这整个过程中都只有张菲菲一个人在场，她那个“神秘且富有”的丈夫一次面都没露过。之前我也经过死者父母早已经离异的情况，但即便离异了，哪怕是离婚的时候闹得不可开交，夫妻双方也会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凑到一起，只为了能见到孩子最后一面。像张菲菲这样全程都是她一个人的，说从没见过可能过分，也绝对是极其少数的那种。虽然这事仍然和我没关系，但我还是没能控制的住自己的好奇心，借着核对表格的机会凑到张菲菲的跟前，用手指着家属签名那一栏轻声问道：“孩子家长这一栏，就您自己签了么？孩子父亲那边～～”
张菲菲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透出来的狠戾让我一愣，但她随即垂下眼皮低声说道：“当他死了。”虽然声音不大，语气也尽量控制，但我还是听出了那种咬牙切齿的感觉，让我有一种非常直观的感受，那就是这个女人说的是假话。
正在此时，曲非直推门进来，对夏老头和我说道：“师父，师兄，车到了。”
夏老头站直身子，对着张菲菲说道：“那我们也别耽误功夫了，准备出门吧。”
趁着张菲菲在临盖棺盖前去看女儿最后一眼的功夫，夏老头又用他的扇子杵了我一下：“问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做好自己的本分事。”
被夏老头这么一训，我猛然警醒过来。确实，这是人家的家事。对我们来说，只要手续合规，别的事情与我们丝毫无关，我问那些问题确实是不应该了。少有的没跟夏老头顶嘴，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径自往门外走去。
接下来，我们要有一个长达十天的行程，一个是路途远，飞机三个小时，地上要跑一两千公里，再一个就是这种灵车没有开多快的，没人见过灵车在高速公路上跟人飙车，而且也没有灵车上高速公路的，一般都是跑下面的省道国道。这其中的缘由除了求一个“稳妥”之外，也是因为灵车都属于特种改装车，车好车坏放一边，加宽加长的车辆本身就不适合跑太快的速度。
一般的灵车多是用大面包车改装，国内的多是依维柯和别克，也有用金杯海狮的，这次苦主家不差钱，让曲非直租了一辆奔驰灵车，也算是干活之余让我过了一把豪车瘾。而且奔驰车大，除了后面有个专门放棺材的架子以及独立的制冷系统之外，前面还足以坐得下五个人，曲非直和夏老头坐在后排，请张菲菲坐了副驾，我们这一行就算启程了。
路线是学霸曲非直博士规划的，车和沿途酒店都是张菲菲出资的高档货，实话实说，如果不是车后面拉着一具棺材，这简直就像一趟不错的自驾游。当然，除了棺材之外，坐在副驾上一言不发且脸上没有表情的张菲菲也是其中一个因素。这自然不能怪她，毕竟自己的女儿刚刚过世，而我们三个则是处理这种事情太多，已经近乎无法从其中产生什么共情感了。
这一路上，除了逢桥遇水的时候夏老头和曲非直下车撒点纸钱烧几把香之外，这俩人基本就是上车睡觉下车尿尿的状态，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把开车之外的精力都放在了坐在我身边的张菲菲身上，没事就瞟两眼这位曾经是小镇传奇的师姐。我倒不是被她的容貌和身材吸引，而是觉得这个女人身上的故事一定少不了。
从出门到现在，我们已经走了三天，三天时间里，除了必要的沟通之外，张菲菲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脸上也始终不见任何表情，永远都紧绷着脸。如果说是因为丧女之痛，但她的脸上似乎并没有多少哀伤，反倒是有一股恨意，而且即便是这么个每天开车赶路法，她也是时刻妆容精致，衣服和配饰从没有哪一天是重样的，甚至就连身上的香水味道都在变化。这就让我不由得想起来当初找她确认签字时候的那个眼神，那个狠戾超过哀伤的眼神
不过最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她在这三天里从来没有和她女儿沟通过。这不是我危言耸听，而是一种人之常情，丧礼过程中，不少人会趴在棺材上嚎啕大哭，甚至不管不顾的要去触摸死者的身体，这都被我们称为“沟通”，是一种情绪的发泄，是虽然过激但可以理解的行为。可张菲菲就不一样，除了当初把棺材运上车的那一刻她伸手轻轻拍了几下棺材盖之外，这一路之上，她几乎连头都没往后回过，仿佛车后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一样。
比起刚见面那天，张菲菲的面容并没有因为路途艰苦而变得憔悴，她在车上的时候不睡觉，也不看窗外，而是一直在摆弄自己的手机，她手里握着一支手写笔，时不时的就在手机上写写画画。我曾经试探着跟她没话搭话，她的回答总是很简短，基本上就是用“嗯”、“好的”、“你决定”这么几个字就把我打发了，说得最长的一个句子是因为我当时带着那么一丝怒意和嘲讽的问道：“您这还真是热爱工作，灵车上也不闲着。”张菲菲回答道：“女儿没了，可生活也还得继续啊。”这一句话把我当时心里仅有的一点怒火浇没了。
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夏老头曾经跟我说过的话，面对生死，每个人的选择都无法被指摘，尤其是我们，我们只是旁观者，只是人生旅途上最后一程的看护者，我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所以学会怎么去面对每一个人的选择，不能以自己的好恶为判断基线，是干我们这一行最需要学会的事情。
原本以为这趟行程会以枯燥和乏味收场，可就在第四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非常意外的事情。
当时正是下午，刚刚喝下两罐咖啡外加一罐红牛的我正精力十足，加上那会路上人和车都不多，我就把速度开的快了一点，心里还暗自开心，合计着要是都是这么个路况，至少能提前两天回家。正在这个当口，一辆警车突然从岔路口冲了出来，一下就横在了车前，幸亏我当时警醒，双手握死了方向盘，右脚直接把刹车踏板跺到底，整个人几乎都快从车座椅上站起来，这才将将把车停在了距离警车不足两米的位置。后排做的夏老头和曲非直也是倒了霉，俩人为了睡觉方便根本就没系安全带，这会又正好是午后困顿的时间，俩人睡的鼾声如雷，结果这一脚刹车让他俩直接从座椅上撞到了前排椅背上，然后才噗通一下摔在了地板上，曲非直撞的鼻血直流，夏老头从那里哼哼唧唧的骂我不孝顺，就连一直表现的淡漠如水的张菲菲也是颇有些慌乱。
我没管他们俩的抱怨，直接开门下车直奔警车而去，我是颇有些怒火的，我理解警察执行公务，可也得考虑人民群众安全吧？这么直接从路口冲过来什么意思？要不是我反应及时应对合理，这一下撞上去那谁都不好受。
可当我下车之后，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就这短短十几秒的功夫，已经有另外三辆警车围了过来，一前一后外加两辆停在侧面，把我的奔驰给围了个严严实实，最重要的是，这些车都不是交警的车，而是刷着刑警字样且挂着海城车牌的警车。
还没等我开口说话，已经有七八个警察从车上走了下来，其中一个明显是带头的警官来到我面前，一边掏出证件，一边声音不大但不容拒绝的说道：“不好意思把你们拦下来，公务在身，我们要向你车里的一位乘客了解点情况。”
“谁？你们找谁？”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反问
那位姓梁的警官没理我，低头往车门里看了一眼，朗声说道：“张菲菲女士，我们是海城刑警队的，有些情况要向你了解一下。”
张菲菲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她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慢条斯理的从车里走出来，轻轻捋了一下头发，这才开口说道：“有什么情况请说吧。”
梁警官的语气也很平静：“方便跟我们回一趟队里么？”
张菲菲摇了摇头：“配合警方是我的义务，但如果只是配合了解情况的话，似乎我还没必要跟你们回去，有话就在这里问吧。”
梁警官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说道：“陈静文，你认识吗？”
张菲菲轻轻的点了点头：“算是认识吧，之前联系过几次，她怎么了？”
梁警官答道：“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