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与长工巴尔达
〔俄国〕普希金
普希金(1799—1837),俄国作家。童话作品有《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等。从前,有一个贪婪、吝啬而又愚蠢的神父名叫伊万,他拥有达沃尔村几乎一半的土地,每年都要雇七八个长工耕种、收割。
他自己却什么也不做,每天除了催逼还未睡醒的长工们起床干活之外,就是想方设法地找长工们的茬儿,再用这些借口克扣长工们的工钱。贫苦的长工们对神父又是痛恨,又是害怕,大家都拿他没办法。
这一年,又到了播种的季节。天空经过晦涩的寒冬之后渐渐变得透亮透亮,大地也由一片昏黄渐渐变得绿了起来,小河开始哗哗地流,云雀开始欢快地唱……这一天,神父伊万腆着他的大肚皮来到集市上。他从东走到西,从西又走到东,问遍了集市上所有的人,却又什么也不买。
他得意地点燃一支烟,吸一口,又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右手随即在胸口划了个十字:“神圣的主!感谢您赐给我这么美好的生活!”又吸了一口烟,又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神父伊万看着来来往往奔忙的人,不禁为自己的悠闲得意起来,忍不住便哈哈大笑。这时,他看到了巴尔达。
巴尔达是隔壁卡莫尔村的,长年在外给人做长工,他不仅聪明机智,而且力大无穷,他是这一带长工们的头。今天,巴尔达是特意来找神父伊万,为被克扣的长工们报仇的。
“神父大人,您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您想找点啥?”巴尔达问神父。
“我想找个长工给我耕地播种,最好还能做厨子、做马夫、做木匠,可我问遍了集市上所有的人,没有人能胜任,你说现在的这些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没用了,这几件简单的活都干不了。
哎,这可叫我怎么办呢?”神父一边叹气一边说,“巴尔达,你能帮点忙吗?”
“哎呀,神父大人!您这要找的不正是我巴尔达吗!神父大人,让我来替您做吧,我不仅会耕田种地、会做厨子、做马夫、做木匠,而且会做铁匠、做弹匠、做猎人,甚至会做看门人、做保姆。神父大人,让我来替您做吧,我会做得勤勤恳恳、认认真真,您吩咐我往东,我绝不会往西,您叫我吃饭,我绝不敢喝粥。我的要求也简单,您只消让我吃饱煮烂的小麦饭,到年底您让我用指头在您额头上弹三下就行了,神父大人,您看怎么样?”
愚蠢贪婪的神父伊万吸一口烟,吐一个烟圈,寻思道:“这小麦饭你也吃不了许多,可这弹三下是怎么个弹法呢?”又寻思道:“管它呢,不怕你力气有多大,我只要找着你一个茬儿,弹三下岂不就成了废话!”神父伊万贪婪成性,要他眼见着便宜不占,那真比登天还难,“好吧,巴尔达,我答应你的条件,你今天就搬到我的院子里来住,显一显你的麻利、你的勤快、你自己夸耀的能干,也好让我尽早知道我有没有吃你的大亏。”
于是,巴尔达就住进了神父伊万的大院子里,开始他一年的长工生活。
巴尔达住在阴暗的杂物间,睡的是去年收下的棉花梗,盖的是喂牛的小麦秸,他吃四个人才能吃完的小麦饭,干七个人也干不完的辛苦活;他天不亮就起来套好马下地耕田,天刚亮他又回来生炉子,煮稀饭,做早餐;他服侍神父穿衣服,他给神父的儿子喂粥,吃完饭,他又飞快地洗碗……巴尔达抢着干神父家一切事情从不用神父吩咐,他一天忙到晚,不叫苦不喊累,也不埋怨。神父的老婆对巴尔达赞不绝口:我们这么多年从没请到过这么能干的长工。神父的女儿也暗暗地喜欢上了巴尔达:多么强壮多么能干的青年!只有神父的儿子年少不知事,竟然叫巴尔达这个每天为他喂粥剥蛋的人做爸爸。
时间一天天过去,季节不停地变换,冰冻的风开始凌虐土地,与巴尔达一年约定期限马上就要来到,这可愁坏了可怜的神父伊万:“巴尔达的力气这样大,我怎么能让他弹三下?”可怜的神父伊万,整天数着一天天逼近的期限,渐渐变得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惟有头痛一天天加重伴着他每夜辗转难眠。听屋外的风声“呼呼”,可怜的神父伊万一天天消瘦……“您这是怎么了,”神父的老婆看见神父一天天愁眉苦脸,有气无力,“我们家这么有钱,有这么多的土地,日子过得这么舒坦,今年又请了个这么能干的长工,您还为什么发愁呀?”
可怜的神父伊万给老婆逼得没办法,于是就讲出了真话:“巴尔达一年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他就要用指头在我的额头弹三下,你想想,他的力气那么大,还不把我给弹成个傻子!这,这可叫我怎么办好呢?”
神父的老婆是个诡计多端的狡猾的可恶老太婆,她听了神父叙说的前因后果,低头想了想,说:“我有个办法,可以使我们免除灾难,您只要吩咐巴尔达做一桩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并且要求他做得一丝一毫也不差,这样,他一说做不了,您就可以不付一文地把他打发掉,您的额头也就不用受惩罚,您也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神父伊万一听老婆的话,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是呀,我怎么没想到,这是个最好不过的主意了。哎哟,可怜的巴尔达,可怜的巴尔达,这回该你倒霉了!”
天气一天天变冷,北风一天天凛冽,季节渐入寒冬,圣诞节就要到了,巴尔达每天一如既往地起早贪黑,做厨子、做马夫、做木匠、做保姆……忙得不可开交。神父伊万自从有了对付巴尔达的主意,看着巴尔达的眼光渐渐没了往日凝聚的害怕,一天天多些得意的光彩。这一阵,神父伊万吃得好、睡得香,曾经消瘦的身体又一天天臃肿起来,曾经失去的风采又一天天回复,一天天又变得趾高气扬起来。
这一天,神父伊万吃过早饭,又眯着眼睛看巴尔达给他的儿子喂早饭,突然又听见儿子傻里傻气地叫巴尔达爸爸:“爸爸,爸爸,我还要,我还要。”神父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可恨的巴尔达,今天我要让魔鬼来收拾你。
“巴尔达,我忠实的长工巴尔达,过来。”
“神父大人,您有什么吩咐,我听着呢!”
“巴尔达,圣诞节就要到了,今天天气暖和,你再替我办一件事,我们的约定就算到期了,我们就兑现我们曾经许下的诺言。”神父伊万接着又说,“你先去吃饱小麦饭,然后到海边给我把魔鬼拖欠了三年的年贡讨回来,这些可恶的魔鬼,想不遵守我们的约定,占我的便宜,我可怎么能再忍耐?巴尔达,你去给我讨回来。”
巴尔达一听神父伊万的话,知道神父伊万在耍心眼,想借此又赖掉曾经许下的诺言,可是他不愿跟神父白白争辩。他是来向伊万报仇的,他不能给神父找着哪怕一丁点可以狡辩的茬儿,何况他曾经跟老人学过对付魔鬼的办法:“是的,神父大人,我去讨回魔鬼拖欠的年贡来,这些不守信用的家伙,上帝会惩罚他们的。”
于是巴尔达走进马圈,套好那匹最肥最壮的灰色母马,装上一满车稻草,然后就赶着马车来到了海边。没有风,大海静静地依偎在大地的边缘,像一块巨大的碧绿色的地毯。巴尔达卸下稻草,又松下马套任马漫步在海边的沙地上,接着便飞快地用稻草搓绳子,并把绳子的一端浸泡在海中。草绳不断延伸,渐渐沉入海底。巴尔达不停地搓绳子,身边的稻草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时间已经快到中午,太阳照在海面,海面上波光粼粼,静静的海边听得见马儿喘气的声音。
突然,“哗啦”一声水响,宁静的海面冒出一个老魔鬼的头来,长长的杂乱的头发,黑黑的坑洼的脸颊,尖尖的交错的犬牙。他看了一眼,认出是大名鼎鼎的巴尔达,便站在海中问道:“喂,巴尔达,你溜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干吗把这些又臭又烂的草绳扔到我的家里,搞得我午觉也睡不好?巴尔达,你想干什么?”
“我要用绳子搅动大海,你们这帮不守信用的不要脸的丑鬼,我要搅得你们精疲力尽直到抽搐而死,你们这帮不守信用的家伙,我要给你们点颜色看看!”
老魔鬼一听,吓得脸变得煞白:“尊敬的巴尔达先生,不知道您为什么发怒,我们有什么触犯您的地方吗?您为什么要这样严厉地对待我们?”
“为什么?你倒问得轻巧,你们拖欠我东家神父伊万的年贡三年不交,现在神父派我来讨回这些年贡,不然就不给我一年的工钱,你们这帮不守信用的家伙,我不给你们点厉害看看,你们哪里记得规定的期限?!现在我就要用绳子搅动大海,把心中的愤怒发泄出来,好让我自己也高兴一下,你们这帮狗东西,现在到了倒霉的时候了。”
“尊敬的巴尔达先生,请您且慢点把大海搅动,我叫我的孙子来陪您说话,我立即就去给您收齐年贡,您马上就可以完成您东家交下的任务,您且慢点把大海搅动,您一定会拿到您工作一年的工钱。”说罢老魔鬼一低头钻进了水里。
巴尔达心里想:哄弄一下这老东西倒是一点都不难。这时候老魔鬼派来的小魔鬼钻出了水面。小魔鬼比老魔鬼长得更丑陋:长长的杂乱的头发乱草般指向天空,黑黑的坑洼的脸颊大如南瓜布满伤疤,尖尖的交错的犬牙扭曲变形互相缠绕互相交叉,说话就像饿急了的小猫喵喵喵惹人笑话:“你好,巴尔达老乡,听我爷爷说你要向我们收什么年贡,究竟是什么呀?我们世代住在海里从没听说过。我们魔鬼还要给你的东家交年贡,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我们从来就是吃了玩、玩了睡,从来没有人敢对我们说这样的规定。好,巴尔达,我也不和你多说,虽然我爷爷已给你吓得面如土色,早已经在那边准备口袋给你交年贡,我可没有答应你。要不我们来个比赛,除非你沿着大海比我跑得快,我是决不会答应给你交什么年贡的,喂,巴尔达,就这么定了,谁赢了,所有的年贡就归他。”
巴尔达一听哈哈大笑:“小鬼,真亏你还能想出这样的好主意,这真是个好主意!可是就你,就你这小鬼?!来跟我,跟我巴尔达比赛?!还是等我的小兄弟来对付你吧,不然人家会说我欺负小孩,你这小鬼,站在这里别动,我去林子里叫我的小兄弟来和你比赛。”
巴尔达说罢慢腾腾走进海边的小林子里,在向阳的树洞前拢了些枯叶,点上火,浓浓的烟雾便直往树洞里灌,住在树洞里的兔子争先恐后地往外逃。巴尔达顺手抓了两只个头差不多的灰毛兔子,放进随身携带的袋子里又回到了海边。
小魔鬼正等得不耐烦:“巴尔达,你的小兄弟在哪里,还不赶快叫他来和我比赛,我已经冻得直打哆嗦,再不活动活动恐怕就要冻僵。”
巴尔达把手伸进袋子里抓住一只兔子的耳朵把它揪出来:“小兄弟,你就当是和我一起跳跳舞,代我和这小鬼比赛看谁跑得快。
喂,小鬼,做好准备没有?噢,好了,我来当裁判,一,二,三!
开始!”巴尔达放开兔子,兔子和小鬼拔腿就跑,巴尔达却又大声叫喊:“小兄弟,可不要给我丢脸,快跑!快跑!加油!加油!”
兔子一转弯,就跑回了小树林,惊魂不定地钻进树洞里回了老家,向同伴们诉说它的惊险历程。小鬼不知道,他沿着海岸跑啊,跑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长长的红红的舌头伸出大嘴不停地喘气,跑得深身大汗淋漓,尖尖的爪子不停地在身上揩拭;他跑啊,跑啊,绕着大海兜了一个圈子终于又回到原来的海边,他心想:我跑得这么快,肯定赢定了巴尔达。可等他停下来定睛一看,他身子一软便瘫倒在沙滩上,原来他看见巴尔达正在一边抚摸他小兄弟的灰色长毛,嘴里还一边说:“我亲爱的小兄弟,辛苦你了,你累了,休息会儿吧,我亲爱的,休息会儿我们就回家……”
小魔鬼瘫在沙滩上歇了一会儿,爬起来垂着尾巴走到巴尔达面前,斜着眼看看巴尔达的小兄弟,大气也不敢喘:“等一下,巴尔达先生,我这就给你催年贡去。”
小魔鬼跳进海里,钻入海底,老魔鬼一见:“不是让你陪巴尔达先生说说话吗,你怎么回来了?”
“爷爷,我刚才不愿给巴尔达交年贡和他比赛看谁跑得快,谁知道巴尔达的小兄弟跑得风一样,一会儿就到了终点,可把我给累死了,我回来休息一下。”
这时巴尔达放走了那只长毛兔子,兔子一转弯也跑回了那个树洞老家。巴尔达站在海边大叫大嚷:“可恶的老鬼,叫你不守信用,看我把大海搅动起来。”说着,挥动手中的长绳,整个大海翻动起来,掀起了滚滚巨浪……“还不赶快上去告诉巴尔达先生,我们的年贡马上就收齐,请巴尔达先生且不要忙着发怒。”老魔鬼着急地催促小魔鬼:“快上去,快上去,再这样房子都要塌了。”
小魔鬼又钻出海底,大声喊:“够了,老乡,我爷爷正在给你收,马上就把全部年贡给你送上来,麻烦你别再搅动了。不过我的老乡巴尔达,乘这段时间没什么事情可做,我们再来赛一次怎么样?看,我手里的这根棍子,我们随便找个目标,谁把木棍掷得远,谁就拿走全部年贡,怎么样,巴尔达,你敢不敢?”
“你这个不知羞愧的小鬼,还敢跟我比赛?且把你的棍子拿来,让我把它扔到天外,再把你们的大海搅动,叫你们永世不得自在,你这可恶的小鬼,快把你的棍子拿来,我扔了它就好搅动大海!”
巴尔达一声怒吼,小魔鬼吓得脸色煞白:“您稍微等一下,我去催他们快些交年贡。”赶紧一个猛子扎到海底,心中犹自七上八下:“要是再惹他发了怒,我们哪里还会有命在!”
巴尔达在海边大叫大嚷,手里拿起绳子威胁要再次把大海搅动,小魔鬼定了定心神只好又浮出水面:“尊敬的巴尔达先生,请您别生气,年贡会给您的,请您千万不要再搅动大海,我爷爷正在为您收,现在有点时间,我来陪您……”
小魔鬼本想说我来陪您说会儿话,可是巴尔达不等他说完,便大声打断了它:“住口!你这个丑陋的小鬼,现在该轮到我了,让我来定个规则,我们比赛一下,看你有多大能耐。你看那边有匹高大的灰马,我们比赛一下,如果你能把它举起来走半俄里远,我便把所有的年贡都给你,要是你不能,你就别再多说话,赶快叫那老鬼把我的年贡送上来,不然我就搅动大海再也不停下来。”
可怜的小鬼没办法,只好爬到巴尔达赶来的那匹灰马肚子下,他站稳马步,双臂托着马肚子,绷紧肌肉,猛一使劲,把马举了起来,运一运气,往前走了两步,可是这匹又高又壮的灰马实在太沉了,小魔鬼使出吃奶的劲,又往前迈了一步,再也支持不住,“嘭”的一声倒在草地上,爬也没有劲再爬。
“你这愚蠢的小鬼,就这点能耐也敢跟我比赛,”巴尔达假装气愤地说,“你用手甚至都不能举起马步三步,你看我,就是用腿也能把它夹起来。”说罢,巴尔达纵身一跃,跳上马背,双腿在马肚子使劲一夹,缰绳一抖,马驮着他泼剌剌跑了开去,跑得草地上尘土飞扬,隔一会儿,马驮了他又泼剌剌地跑了回来,旋风一样,已跑了足足三俄里远。
“小鬼,赶快去催,赶快把年贡拿来,要不我就要翻江倒海。”小魔鬼双腿打颤,连声说:“尊敬的老乡巴尔达先生,您稍等,您稍等,我这就去拿,这就去拿!”
魔鬼们没办法,急急忙忙地都把年贡交给老魔鬼装进一个大口袋里,背到海边交给了巴尔达。巴尔达提着一满袋子的金银珠宝,压得他呼哧呼哧直喘气,他套好马,把袋子放到马车上,高高兴兴地回了神父伊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