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穆成舟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仲春之际，穆成舟背着书箱，独自前行在青草离离的大路上。他二十岁年纪，头戴文生巾，穿一身简素的儒服；一双黑布鞋，鞋帮沾着尘土。他并不高，至多五尺；脸圆圆的，不过由于两腮的瘦削，倒似乎显出些长来。他的皮肤是钛白中调进少许赭石的颜色，鼻的两畔点缀浅浅的雀斑。他的眼睛不算小，杏型的，饱含一种坚毅的单纯。

——总之，他的外貌实在平凡，平凡到不足以作成一篇“骈散结合”的“人物赞”来。

“老板，一碗辣汤，半斤饼。”时过晌午，他走进一爿道旁的小饭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将书箱卸在脚边。这会已过了饭点，店内冷冷清清的。

老板从瞌睡中醒来，热情地斟茶与他解渴，不多时端上饭食。成舟道了谢，给了饭钱，随即挽上袖子吃起来。

待喝下一口暖融融的汤，他问：“老板，您知道此地离东京城还有多远吗？”

老板搔首想了想，道：“咱们这儿隶属徐州。您若沿这条大路再往北走，有个十天八天总能到了。”

两人正在交谈，十来条汉子嚷嚷着哄进来，胡乱坐了一片。老板见是他们，赶紧迎上去，没等说话，一张蜡黄的大脸便瓮声瓮气道：“狗肉、烧酒、烙馍，看着来！”

老板面露难色，搓手道：“巴爷，不知您来，没预备狗肉，现宰也来不及。您看……”

在座的有几个于是抱怨起来：“破地方啥都没有，不吃嘞不吃嘞！”

大黄脸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对老板道：“那就有啥上啥！吃饱就中！”那些多嘴的便作了无声。此时，大黄脸发现了坐在壁角的穆成舟，于是走近两步，一双大手插在束腰带里，将他打量一遍，道：“不是本地人吧？”

成舟虽文弱些，却也没让那阎王似的模样吓住，搁下筷子道：“晚生姑苏人士。”

“大哥，你招惹这书呆子作甚，跟个娘们儿似的！”汉子们见不惯这文绉绉，都畅笑起来，有些还掐起兰花指“咿咿呀呀”地相互调逗。后厨的老板听见吵嚷，以为外间动起手，忙探头张看，待确定不过是豪爽的取乐，才又按着心口重去做事。

“这叫斯文，你们懂个屁！老子当年要不是家里穷，这会儿早混上个举人嘞！”大黄脸道。“我说学生！你可是上京赶考去的？！”

成舟拘束道：“正是。”

大黄脸道：“要是考上了可得做个好官！要不然老子不饶你！”他说着，回到原先的条凳上茬腿坐了，目光仍不离开挺着背脊的成舟，嘴里叨念着：“好，不错。不错，好。”

此时的成舟可真是难受极了，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吃，双眼不时看向窗外。他刚拿起筷子，“娘们儿似的”那一句嘲讽就在耳边响起，于是装出一副粗鲁的架势。可这架势大致是照着侠义小说里的描写抄的，在旁人看，委实别扭，而他自己则险些被囫囵吞下的饼子噎的窒息。

不多时，老板吆喝着端出汉子们的酒菜，炖肉头、炒豆芽、大饼，还有花生米与两坛烧酒。汉子们于是热火朝天地开吃，小铺里瞬间充满了豪爽的咀嚼声与划拳声。

老板擦着额头，喘吁吁地立在大黄脸跟前。

大黄脸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抛给他，问：“可够？”

老板把银子捧在手里，掂量着足有一两多，笑道：“怪，哪能花了这些哩！”

“行了！有富裕的就记在下回账上！”

*

成舟吃过半张饼，兴味索然地望向窗外。此时，他恍惚听见几棒锣鸣，而后是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众车马便从他的眼前浩浩荡荡涌过。他心里纳罕，哪里来的如此气派的队伍？若在姑苏城，怕是县太爷的出巡也与此望尘莫及。

“来了，来了！”汉子们笑起来，手中的酒碗愈发响亮地碰在一起。

大黄脸却不在意，撕下一块饼，卷上些肉与豆芽就往嘴里送。坐在对面的一个癞痢头的仿佛已经足饱，他把油腻的手往前胸蹭蹭，起身道：“大哥，慢用！”说罢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约半张饼的功夫，他就又回到大黄脸的对面，敛了一把花生米，边吃边道：“瓢把儿，是海翅子。杵头可海，托线孙也海。”

大黄脸道：“带几个合字儿的再踩踩盘子。招子亮点儿，别让扯呼了。置下来，并肩字儿们分。”

话音刚落，汉子们欢呼起来。瘌痢头答应了，因又叫上四五人出去。

成舟听到他们的交谈，心想，他一路北上，自知北国方言迥然于南方，但多少是能懂些的。可刚才的那一段对话，他竟完全弄不明白。于是，待大黄脸领着众弟兄离开后，他便问老板：“他们方才说的，可是徐州本地话？”

老板收拾着桌上的狼藉，四顾无人，低声道：“客官不知，这伙强人是俺们这一带的绿林，专门打家劫舍。那黄脸的是头目，叫巴耀祖。听说他家里原来富裕，只可惜他爹早死，家产让亲娘舅给霸占了。他们娘俩就流落到外府行乞。

后来他娘也死了，他百般无奈，拜师学艺，苦出了一身武艺，再回到老家，犯的第一桩案子就是灭了他舅舅的满门，从此得了匪号‘六亲不认’。您别看他粗野，为人可仗义，从不白吃白喝，还接济穷人，真比官府强百倍。他们才刚说的是道儿上的黑话，大概是盯上刚才过路的官轿嘞。”

成舟心头一动，忽记起张九龄《感遇》中的一句：“命运为所遇，循环不可寻。”想来自己虽也从小失去双亲，却幸有祖父母，无微不至将他抚养成人。日子不富贵，倒也衣食无忧，倘使也如那巴大爷一般遭遇又当如何？想到这里，他不禁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