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叙旧
回家的路上,鸿飞看着路长的腿,道:“总还是这样吗?赶明儿让京里的邱太医来给你看看,他的医道很高,连至尊都夸过他。”
路长一笑,摆手道:“还劳烦什么太医,贱命一条。倒是你,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鸿飞于是说起:“前年,灵雉王拒不纳贡,至尊敕我统兵镇压,如今已全部平定了。大军回京,我就顺道来看你了。”
路长道:“从前在行伍中我就听说,那灵雉国虽然偏安江南,可最是牛气哄哄的,天天嚷嚷着要一统寰宇,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还听说灵雉王有神灵庇护,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趋使虎狼野兽冲锋陷阵。没想到,那样的神通也败在你袁老爹的手上!”
袁鸿飞大笑起来,道:“那是至尊的圣德深远,你可不要拿我取乐!”
路长道:“对了,你内弟向来可好?”
鸿飞道:“他前几年升了兵部侍郎,此番南征他任副帅,统筹谋划,颇为谨慎干练。我来前儿他还让我给你带好呢。”鸿飞又问:“我看你这闺女真是伶俐,多大了?”
“十四了。”
“可许了婆家?”
“她还小,不急这些。你的儿女都还好吧?”
“天辉如今在都督府当差,还算勤奋。还有个女儿叫天怡,比瑶琴大三岁,也没出阁。”
两个人且行且谈,直到薄暮时分才来到孟家。那是一跨建在土坡上的小院,前后七八间房,院外栽着几棵椿树,几棵枣树,并几畦萌芽的菜蔬,看来十分格局。走进院子,便见四五只麻鸡缩着颈子偎在架上,底下摆一个积血盆,盆边散落着几簇鸡毛。马厩里,二人的坐骑与一匹骡子正默默地嚼着草料。推开房门,菜香味儿扑面而来。客堂中央的八仙桌上,满满当当地码着七八个青花大碗,碗内盛的净是农人拿得出手的土菜。
鸿飞见过孟嫂,接着被推到正对房门的上座。路长洗了把脸,又拧了把手巾给鸿飞,而后从里屋抱出两坛米酒。这酒是去年秋天酿的,倒在碗中已不浑浊。
鸿飞捧着酒盏一饮而尽,连称“过瘾”。
*
袁鸿飞与孟路长本是在军营里结下的生死之交。那年,路长十六岁。鸿飞虽略小,已在行伍中蹉跎了两年,因不免处处摆出老资格刁难他。
“有一回,这小子又找茬,说我倒凉水给他洗脚,是存心暗害他!”路长端着酒碗向周武道:“老子炸了,指着鼻子就骂!你干爹没等老子骂完,一脚朝老子的小肚子踢过来。他哪知老子也有两下子?躲开他的腿,抄起水桶就往他身上砸!”
“砸上了?”阿武问。
鸿飞敬了敬路长,道:“我岂这般无用吗?我看他抡起脚桶,噌一下就蹦起来,朝他胸口就是一拳。没想到他的功夫不赖,浑身练得铸铁一般,我使了七八分劲,他竟然毫发无损。”
“那是自然!老子打小在嵩山学武,就是铁布衫的底子。”路长撂下空酒盏,笑将起来。
“孟叔,后来又如何?”
“后来我俩越打越凶,一路打到帐外的土场上。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里外三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沈平安那小子还趁机拿我俩赌大小!”
“爹,结果是谁赢了?”
“嗐,哪儿比得出输赢?我的功夫硬,他的拳脚快,往来上百回合,就落了一身臭汗,谁也没占便宜。”
“可总得有个结果吧?”
“结果就是惊动了长官,我俩各领了二十鞭子,还罚去一个月执夜岗。”
说来也奇,自从那一仗后,鸿飞与路长非但没结下梁子,反成了好兄弟。众人都以为怪,说他们实在是两个疯子。
“对了!沈平安如今也混得不错吧?”
鸿飞叹道:“坟头上的草没有三尺也有五尺了。”
“死了?怎么死的?”
“二十年前那场风云突变,他站在废帝一边,战死了。”
路长苦笑道:“从前我俩与他耍钱,总输给他。怎么要紧关头,他倒押错了宝。”
鸿飞以此事不宜深聊,起身恭敬对孟嫂道:“阿嫂,这些年多亏您照料我哥哥,小弟敬您一杯。”
孟嫂诚惶诚恐,忙夺过路长的酒盏,双手捧了与他饮一口,嘴里连连念着“应该”。
“阿嫂,我才刚听路长讲,有人要来强买你家的田地?怎么回事?”
孟嫂瞥一眼路长,见他埋头喝酒,口中念叨着“可惜可惜”,因只好硬了头皮道:“袁大人,我不瞒您。前些日子,有一帮混小子来敲我家门,说他们王老爷想盖一座别苑,看上了我家的田地风水好,要出十两银子买下。老孟不答应,那人就要让我们家破人亡。我们老孟气不过,抄起铁锹把他们打跑了,还打伤了几个。我就数落他,平日冲我撒筏子也算了,如今招惹了官家,若他们真格的来闹,这日子还怎么过呢!”
路长一拍桌子,道:“老娘们家家,净说些泄气话!他们来闹最好,我还怕他们不来呢!”
鸿飞拍了拍路长的肩膀,问孟嫂:“阿嫂,您可知那伙人是谁府上的?”
“这我还真没記下,只听说什么侠什么义的。”
“莫不是……”阿武话将出口,被鸿飞看了一眼,又把话咽了回去。
“阿嫂,您不必担心。这事权包在我身上。您也不必埋怨路长,他本就是这等脾气秉性,改不了的。”
孟嫂闻听,不免合掌拜佛,千恩万谢。
一席人且谈且饮,直到天色尽暗,月攀中天。鸿飞自觉微酲,不免起身欲辞,路长哪肯放过,硬要留他过夜。鸿飞唯有再四推辞,相约有期。路长只得将他们送到院外。二人互道珍重,鸿飞驾马而去。路长伫立凝望,直至耳边再无马蹄声,才与孟嫂转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