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薛闻笛的记忆没有断层。
他好像就是这样明朗地,无忧无虑地在薛思身边长大,率性可爱。他会起早贪黑地练剑,会勤勤恳恳地烧水劈柴做饭,会在院子里种满四季的花。
薛思从不多言。他喜静,喜欢独自坐在竹屋内温书,看累了,偶尔抬个眼,偷偷望一望树下的薛闻笛。
他不敢多看,怕不小心再陷进去。
可再怎么小心,他还是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里边,他拉着薛闻笛去看日出,迎着第一缕朝晖一遍一遍说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可是他抱得再紧,怀里的人还是像凋零的梨花那样,散作漫天大雪而去。
薛思在梦中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无法醒来,他伸出手,妄图拢住那些飘远的花瓣,衣袂随风翻飞,空荡荡的袖子里掉出来的全是泪。
薛思听见远方传来一曲笛音。
好熟悉,好熟悉。
他蓦然想起在客栈的那一晚,他还是一条小鱼的时候,被薛闻笛放在水盆里,那时候他还和薛闻笛闹别扭,一直在吐泡泡。
薛思终于从梦中惊醒。他起身坐在床上,墨色长发散乱地垂在身侧,他伸手握住一把,发觉它已经长长了许多。而那个为他束发的人,早已经不记得他了。
薛思头疼欲裂。
笛音未绝,他披了外衣走到屋外。月色如水,薛闻笛坐在梨花树上,专心吹着一首曲子。薛思仰头看他,恍惚间以为那个人还是属于他的少年。
薛闻笛听见动静,扭头,似乎有些讶异。他从树上跳下,三两步走到薛思面前:“师父,你怎么醒了?”
薛思一怔,是啊,他现在是小楼的师父了。
薛闻笛赧然地笑了笑:“这几天你总睡不好,我以为给你吹吹曲子,能助你入眠。”
他微低着头,“看来还是我功夫不到家。”
薛思藏在衣袖里的手紧攥,指尖狠掐住掌心,他平声道:“下次不用再吹了。”
“哦,好吧。”薛闻笛摊开手,上边是几片树叶,“本来我想做一支竹笛的,结果找遍了能找的地方,愣是一根竹子没找着,只好摘了几片树叶滥竽充数。”
他好像有点不甘心:“师父,要不这样,等我找着青竹,做了笛子,你再听听?我觉得我很有天赋,吹首曲子完全不费力。”
“不必。”
薛思依然拒绝了,他没有告诉薛闻笛,满山的青竹是他砍的,连根笋都没留下。
薛闻笛略显沮丧:“那好吧。那师父,你好好休息。”
“嗯。”薛思不忍心见他失望,但又无可奈何。他慢慢抬手,拂了下薛闻笛额前的碎发,轻声道:“头发都长了,有时间剪剪吧。”
“好啊!”薛闻笛满口答应,又笑得眉眼弯弯,“师父你头发也长了,我也给你剪剪。”
薛思有一瞬间以为无字书失效了,其实薛闻笛什么都记得。
他没有拒绝。
薛闻笛待他很好,可从不说喜欢他。那双含情眼从来天真赤诚,再没有年少的悸动与热爱。
他们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年有余。
薛闻笛十九岁,迎来了修行的一个飞升阶段。横雁的剑光比过去更加耀眼,剑鸣响彻整座山谷,薛思每每看到他,都要感叹一句,果真是老谷主亲授的弟子,若不是为了自己,怎么会白白浪费四十多年?
他知道,孙雪华早已是正道魁首。那个不苟言笑的临渊掌剑,如他的掌门师父预言那般,成为了一代宗师,而临渊,也一跃成为宗门之首,与锁春谷并驾齐驱。
薛思时常伤感,薛闻笛却是不知。他以为师父惯是如此,清冷如天上月,不落人间。
仲夏的某夜,薛闻笛夜归。他去崖边练剑,剑气已能上至穹宇,下及深涧。他出了一身汗,回来的路上折了两支新鲜的红药,放在井边。他脱了上衣,打了一桶清水,先洗了洗脸,再从肩冲到脚。夏夜的井水从他细腻的肌理上滑过,落入紧实的腰线中。薛闻笛倏地侧头,看向点灯的屋门:“师父,吵醒你了吗?”
“没有。”薛思垂眸,薛闻笛莞尔:“睡不着?”
他放下手里的木桶,拾起放在井边的芍药,湿漉漉地走到薛思面前:“师父,这个送你。我也不认得是什么花,觉得好看就带回来了。”
薛思认得,是红药。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他问:“为什么送我呢?”
“觉得它好看啊。”薛闻笛有点奇怪,他以为自己说清楚了,但好像师父没有理解,就又补充道,“很配你。”
薛思默然。他望着面前这两支红药,娇嫩的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透过它,好像还能看见薛闻笛那张毫不设防的笑脸。
他接下了。
薛闻笛轻笑:“师父,你喜欢吗?我听说多看看喜欢的东西,人就会时常有好心情,这样你就不会失眠了。”
薛思柔软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按在花枝上,没有看他:“你听谁说的呢?”
薛闻笛哑然,紧接着笑嘻嘻地耍赖:“我自己说的。”
薛思失笑,却只是稍稍抿了下唇。薛闻笛注视着他微垂的眼睫,颊边的浅痣,丰润的唇珠,心底也涌现出无限欢喜。
“师父,你要开心些,你开心我就开心了。”
薛思心跳漏了一拍,再抬眼时,薛闻笛已经拎着木桶回了井边,继续冲他的澡了。刚刚那句话,就像梦里一样。
薛闻笛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究竟说了怎样的一句话。
薛思踌躇良久,终是没有再开口。
他受噩梦侵扰的次数愈发增多,甚至到了无法闭眼的程度。秋天,窗边红药凋零,薛思顿悟,是聚魔池再度异变,魔君复出,距离天下大乱的日子不远了。
薛思夜不能寐,时常一人静坐于树下。他与聚魔池的联系最为紧密,也最容易受到反噬。业障缠身,怨念侵吞,他感到疲惫,是那种即将被掏空身心的疲惫。最严重的时候,他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