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白玉堂自拜别师门仗剑江湖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冠冕堂皇不加粉饰的逼迫。他身负绝学畅游江湖,向来都是爱憎分明嫉恶如仇,该出手时从不含糊一剑便可夺恶人项上人头。他曾以为他已强大独立到将无可奈何力不从心彻底封存,一厢情愿地认为一人一剑便可潇洒自在地浪迹江湖。可现实无情地给了他一记嗡嗡作响的打耳光,扇得七窍流血。面对黑眉蛇阴阳怪气的威胁,他无能为力。
少年不识愁滋味,只因未逢伤绝时。
白玉堂眼里燃起一簇簇灼烈的火苗,恨不能将黑眉蛇生吞活剥。“你敢拿猫儿威胁我,”字字见血封喉。
“银环蝮这只不务正业的死鬼别的不会,就只会学别人的样子,”黑眉蛇玉臂轻舒懒懒搭在额角,目光玩味地盯着白玉堂,“学男人,学女人,学老人,学孩子。谁都学,见过一面就能学得活灵活现,学得都没有他自己了。你说……他会不会在那展小子面前,学学你啊。”
白玉堂不会倒戈弃甲。心高气傲的少年抠尽心血,邯郸学步地尝试戴上不动声色的面具,眼里暴涨的弥天大火硬生生地一点点压下。“学谁也没用,”白玉堂无比讽刺道,“猫儿面前,这等小把戏屁都不算。”
“把戏是小,可关键,银环蝮这回学的是你啊,”黑眉蛇凑上前,巨细无漏打量白玉堂的脸,“祸起萧墙,或者,关心则乱。展小子关心你,呵护备至,说无微不至那还真是谦虚了。平日里是个鬼精灵,遇上和你挂钩的,指不定变得有多傻。”
猫儿他,关心我?白玉堂板着脸想,岂不是废话,他白玉堂对大师兄那也是掏心掏肺。礼尚往来,谁也不亏。
黑眉蛇的视线在白玉堂脸上逡巡,划过眉目、鼻梁、薄唇,最后落在白玉堂桀骜不羁的下颚骨上。“啧,还真是生得俊,白家果然人杰地灵。给个话吧,去不去取剑。你若是乖乖的,我还可以在大姐面前替你和展家那小子求个情。”
白玉堂越过黑眉蛇肩膀看见了捣鼓小动作的陆成。这只打不死的余孽不知使了什么妖术绕过岗哨又偷偷摸摸爬回来。陆成冲白玉堂打个手势,但白玉堂和陆成不对路,愣是没看懂。于是白玉堂自作主张以不变应万变,开始拖延。“猫儿不会上当,”白玉堂瞥了黑眉蛇一眼,“我信他。”就像,他信我一样。
黑眉蛇慢捻指甲,旁敲侧击,“莫非,你是不敢去取画影?也难怪,神锋画影,多少人趋之若鹜却是可遇不可求。”
白玉堂油盐不进,“啧,那么抢手。幸亏我不会与虎谋皮答应你们,不然多费劲。”
十五岁容易上头的年纪,居然连激将法都不吃,黑眉蛇这才发觉白玉堂这臭小子出奇的棘手。稳操胜券的笑容冷下来,贼心不死地问出翻脸前最后一句,“玉堂小弟弟,你当真要和姐姐对着干?”
“嗦。”末字方落白玉堂一脚揣上石桌底,四平八稳的石桌轰隆一声砸向另一头的黑眉蛇。
黑眉蛇着实未料到白玉堂这混小子说动手就动手半点预兆都没有。她身姿疾退单手落地,行了个轻盈的后翻,另一手拔出蛇头锁链自下而上当头一链。石桌桌面在锁链抽拉下一分为二断成两截,前后分错重重跌落。碎石飞溅,酒菜咕噜噜滚了一地,连隐藏重大秘密的神笔阁画卷也四分五裂难以幸免。“四弟!”黑眉蛇一声尖利的娇叱。
竺卿得令便欲对叶长儒下手,谁知从角落里嗖的飞出一袋白面将他糊了个满脸。
叶思源手中拿了段铁棍,估计是从哪个牢狱门上掰的。以棍代笔行云流水,似泼墨作画一股脑牵制竺卿。陆成双剑齐掌直逼黑眉蛇,不忘先礼后兵以示佳公子风范,“黑姑娘也来了。这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习惯可得改改,不然愁嫁的哟。”
“刚比划的什么意思?”白玉堂揪着陆成问。
陆成痛心疾首地捂心口,“送你那么多秋波你居然不懂我,伤心死了。”
大敌当前腾不出手平内乱,白玉堂数了数利滚利的新仇旧账,决定做一回睚眦必报的小人。
竺卿惨遭白面暗算在叶思源手里没走三招便败下阵来,一抹一手粉,眼前白花花一片。叶思源趁机救下叶长儒,不可置信地唤,“爹。”
叶长儒的手抚上叶思源头顶,少年柔软顺畅的发丝在叶长儒粗糙的指缝间划过,同一脉鲜血在老少两人体内汩汩奔流。叶思源微微低头,双目虽无神可眼角的笑意却要肆溢而出。“爹,孩儿终于找到你了。”
折了一手的白玉堂和陆成两人对上黑眉蛇还略处下风。白玉堂本就打得窝火,偏生陆成还不安分,愁眉苦脸道:“不大妙啊,本公子右眼皮跳了。”
“走哪条道能出去?”白玉堂怀揣着对陆成的最后一丝希望。陆成既能拐了叶思源毫发无伤跑到山牢一十八层,没准不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而是有条有理呢。
陆成龇牙咧嘴苦笑,“别问了。我要知道还在这里瞎转啊,早带思源去外头逍遥快活了。桐山五蛇就显形了两条,还有三条不知何时冒出来咬你一口。以本公子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来看,这回要栽。”
黑眉蛇的八尺长锁链掷地有声,链头毒蛇嘶嘶吐信。竹叶青收拾完脸上面粉勉强露出双眼,也义不容辞回来混战。白玉堂没有武器,黑眉蛇和竹叶青又对他格外关照。锁链头上毒蛇的一对毒牙绿光莹莹,揪住时机对准白玉堂手臂就是一口。
嘎嘣一声,毒蛇被硬物咯得眼冒金星。
毒蛇运背,咬了叶思源递来的小铁棍。叶思源五指轻拢收回铁棍,手腕一绕又平平伸出。他目不能视却洞若观火,棍端如墨点轻洒戳竹叶青肩井穴。竹叶青不敢硬接,脚步疾点避开了。“爹命我前来换你,让你过去,”叶思源对白玉堂道。
黑眉蛇、竹叶青、叶思源、陆成四人扭作一团打得不亦乐乎。白玉堂抽身来到叶长儒面前,隐隐有所猜测,毕恭毕敬鞠了一礼:“阁主。”
“孩子,过来。”叶长儒淡淡望一眼叶思源,继而稍提右手虚空握笔左手抬右袖,呈作画之态。一笔,一纸,大千世界尽握在手。这笔这纸皆是镜花水月虚空幻影,可叶长儒身如青山绿水间庙宇长檐下鸣响千年的悠悠钟磬,只在那儿一坐便是无数日升月落沉淀的画卷。作画居左,卜算还要靠边站,叶大画家这一手姿态可不是盖的。
无须叶长儒吩咐,白玉堂就全神贯注记下虚空的笔锋勾勒。
这幅盲画几乎没有侧锋、重笔,多采用勾、描此等工笔画手法。白玉堂渐渐瞧出端倪,叶长儒画的是山牢的机关构造图。
叶长儒双目紧闭,每勾勒一笔那束仙气飘飘的胡子便黯淡几分。双颊凹陷,肩骨嶙峋。绘至后来,连执笔的手都抽搐。
“阁主!”白玉堂搀扶叶长儒摇摇欲坠的身体。
叶长儒摇头,枯瘦五指坚定地将白玉堂的手挪开。右手颤抖,可执笔五指的位置与姿态依然熨帖端正。一笔一划,一勾一提,他穷一生画技殚一世谋算,给最末一个看客作最后一幅心血之画。
神笔阁三年一开张开张吃三年不是自视清高,而是阁主每开一次天眼作一幅预言之画需漫长的三年调养修复。叶长儒已然为双锋之秘作画,此番再开天眼窥探山牢机关就是以命换命。此画完结之刻,便是叶长儒驾鹤西去之时。方才短短一盏茶的重逢别絮,是叶长儒和叶思源的生死之别。至此,黄泉两岸,再无渡桥。
扑通,叶长儒油尽灯枯,后仰躺地。
白玉堂眼疾手快,没让叶老阁主的后脑勺砸地。伸指一探,竟已是一摊枯骨,没了生气。
小铁棍咚的捶在分崩离析的石桌面上,回声震得耳膜生疼。叶思源只觉手腕酸麻无力,竟是被暗器点了神门穴。
“何人大驾光临?好歹露个脸,让我等一睹尊容吧,”陆成双剑齐出,护在两人身前。
风铃声声,无风荡漾。叮咚――叮咚――
黑眉蛇和竹叶青先后撤,诚惶诚恐向铃音之源俯首。
白玉堂丧心病狂地狠狠咬牙,血腥弥漫七窍混沌五感。他捡过干净的草席盖在叶长儒身上,顶着满嘴腥味走到陆成和叶思源身侧。“一个时辰,”白玉堂哑声,压抑的暴戾在唇齿间翻腾,“一个时辰后天芮星异位,九地太阴反转,生门开。”
叶思源笨拙地搜肠刮肚,“白玉堂,这是爹的选择,他的归宿。你,真不必自责的。”不知是安慰别人还是自我慰藉,讷讷重复:“真的。”
陆成听出不对味,“叶阁主怎么了?”
白玉堂一拳砸向伤筋动骨的右手,冰溅三尺的冷峻肃杀被强行拉扯出,欲盖弥彰地掩饰不容所措的悲恸。“死了,”一字一顿,辛辣无比的嘲讽,辣到殃及池鱼的一吸都涕泗横流,“为得机关山牢布局,为换我们一线生机。”
此时那铃音主人终于犹抱琵琶全遮面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少女一头墨色长发如云似雾,洁白襦裙及地看不见脚,以至于像是一路飘过来。发丝一荡,二八年华的脸苍白如纸。她手腕上系了两串青铜铃,随着抬手前行叩响,叮咚――叮咚――
“大姐,”黑眉蛇不敢抬头。
这看上去尚显稚气的少女正是桐山五蛇之首响尾蝰,以神出鬼没的鬼影暗器手独步天下。方才打中叶思源神门穴的,不过是响尾蝰随意弹出的一粒明珠。她轻飘飘扫视一眼伏地的黑眉蛇和竹叶青,仿佛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杏眼里闪出一丝光,小嘴微微张开。
黑眉蛇一阵哆嗦,认命地仰起玉颈。
响尾蝰的手又小又软,轻轻捧起黑眉蛇的脸。叮咚――铜铃清脆,在黑眉蛇耳畔来回跌宕。响尾蝰苍白的唇印在黑眉蛇颈侧,皓齿轻捻,随即一口咬下。鲜血顺着晶莹的脖子流淌,响尾蝰伸出柔软的舌头,惬意地舔食吮吸,还意犹未尽砸吧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