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阶梯.下》(1)
晚饭后马梓筠又接着继续翻阅那本篇幅短促但是文字精妙的《茵梦湖》。和很多读书人相反,马梓筠是幼时好读马恩著作那样砖头厚的晦涩巨作,越成年书籍就读得越薄浅,内容也越感性,他的阅读习惯明显呈现出一条与大众习惯背向而行的诡异曲线。在他小学时畅享在地质队的图书室中无忧无虑的遨游的难忘光景时,他的眼神是只会被图书架上那些如《你往何处去》《静静的顿河》《安娜卡列尼娜》《堂吉诃德》般动辄有他小半个手掌宽厚、篇幅随便就过百万字、书名一个更比一个耀眼、作者一个更比一个闻名、书页陈年气息一本更比一本浓郁的名家大作所吸引的。他对于文学,尤其是西方古典文学求知若渴的阅读欲望和感同身受的理解能力是让很多成年人都为之侧目的。如果不是那本不期而至的淫书邪册在他初二时与他人生的直接冲撞,他是很有可能会继续在据鞍读书和燃糠自照的勤学之路上一往无前并终究会有所建树的。当然,他也完全有可能和很多走火入魔的书蠹一样步入浮士德的同轨,成为神经异常的天才中的疯子。如今要么自我抑郁而终,要么被人强送至精神病院。谁知道这本册子的出现到底是毁灭了他还是拯救了他,在他的一生盖棺定论之前,恐怕也不是仅仅能由一场高考的成败评测的。无论如何,他始终坚信任何一场随机性很强的书面考试都不应该是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终生命运的。如果它能够决定,而且还能普遍地、长久地决定,只能说明社会基于此所构建的对于公民个人的评价体系一定是在哪里出了很大的问题。 “浮躁了,浮躁了,终究还是浮躁了。”
马梓筠感慨道。他半倚半躺着,心思宛如婉约明媚的茵梦湖上那些浮在明暗不一的光影中含苞欲放的仿若莫奈油画作品中的睡莲。来到北关监狱之前他的心早就在和俗世的抵触和摩擦之间瘢痕累累,纯靠着父母的鼎立苦撑,他勉强捱过了命运的连番重击犹能屹立不扑。来到北关监狱之后,随着他的钱袋的膨胀他的那些久被压抑的欲望都如巨石被挪移后疯长的野草,他的内心变得愈加躁动不安。一空下来满脑子所想的就是要尽力弥补回那几年在宁城丢失的青春的欢乐,工作之余已经很难再有这个注意力和精力去像样地阅读完哪怕一本不足万字的中篇小说了。他变得不冥想善思了,也变得更气韵虚飘了,只想着追逐易得的本能的安逸。难道这天底下多数男人温饱问题只要一解决,就容易变得肤浅庸俗?如果他现在和陆芳菲的丈夫一样的暴富,他会不会过着比光头佬还要奢靡堕落的生活呢?钱就是男人的另一股中气,是男人的第二副胆囊,也是男人的最有力的雄性工具。它能让一个男人在众人前扬眉吐气,也能让一个人男人在人群中卓然傲立,更能让一个男人在百花丛中信手拈来。可是钱却很难得是男人的第二幅头脑,虽然会赚钱的男人在金钱算计上普遍脑子比较精明,可这并不能代表他们在人类智慧的其他领域也都是卓越于常人。相反着可能还会产生意料之外过犹不及的效果。过多的财富时常会适得其反地干扰削弱男人的智慧,封堵他们的步伐,阻挡他们的视野,闭塞他们的思路,限制他们的拓新,使得他或是患得患失,或是盲目激进,或是固步自封。盛世千万亿万超亿万富人层出不穷的浮华背面,又有多少曾经发达了的男人由于利令智昏或是一着不慎而重新返贫乃至名裂身亡的?
他在淡黄色的灯光下散漫地翻着书,干熬着时间。那个年代的手机就还只是手机,根本没有太多的娱乐功能,一条永远不停地在追逐着自己的尾巴转圈的黑白蛇就是游戏的巅峰了。如果先锋网吧不关,他还能去消磨消磨时间。他的那个《传奇》的游戏号自从认识杨欣儿以来基本就没有去碰过,那些玩友估计也已经把他给遗忘了。房屋前后一片寂静,房间的主人们现在都被隔离在监狱学校的校部。十多个人一间通铺,没事还要走队列出操,监狱的主人反而过着被监禁的没有自由的生活。和他们比马梓筠至少还享有充分的人身自由,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他慢慢翻着书页,思想也逐渐融入了小说情节之中。其实马梓筠在地质队里也是有青梅竹马的,就是学霸暗恋赠礼过的那位女孩,就在马梓筠他们家隔壁的隔壁。那也是一家姐妹中的妹妹,母亲是名黑黑胖胖,神态总是笑嘻嘻宛如女弥勒佛的鲁省人,有着典型的北方女人的彪悍体格和大大咧咧的开朗性格。父亲是湘省人,倒是生着一副标准的南方男子瘦弱清秀的模样。妹妹继承了他父亲的相貌,外形在同龄的女生中一直算是翘楚。马梓筠的母亲和女孩的母亲私交很密切,马梓筠和那女孩又是同岁人,马只大那女孩两个月。两个人从幼儿园小班就始终在一个班,一直持续到初中毕业。在高中他们仍然是同一届,但是马梓筠是重点班,女孩只是普通班。他们的蜜月关系是在小学,当年真可算得上是男才女貌、金童玉女。由于住得近,两个人没事就会玩到一起,每次手牵着手一起在马路上闲逛时总有叔叔阿姨会和他们开玩笑,调侃他们什么时候结婚。马梓筠也确乎是将这女孩当成自己媳妇使唤的,有好几次放学的路上鞋带散开了,他也不慌不忙,将脚微抬起向前一伸,女孩就很自觉地弯腰去帮她系好,更是让路过的大人们忍俊不禁。有人索性直接称呼女孩为“马梓筠媳妇”,女孩也是笑嘻嘻地不会感到半分羞涩。四年级的某一天,马梓筠在女孩家里玩,女孩的姐姐和她的一位女同学也在,玩着玩着她们就要马梓筠和她妹妹玩结婚的游戏。她们翻找出家里的纱巾等捆扎在马梓筠和女孩的身上作为新郎新娘的礼服,再用嘴巴打着婚礼进行曲的音乐节拍,让马梓筠挽着女孩缓步慢行。在客厅里转了两圈,再停住,相互对拜几下,再宣布他们结为夫妻。最后是入洞房,他们让马梓筠压在女孩身上,让他们接吻,说这样就可以生出孩子了。马梓筠懵懵懂懂地抱着身下的“媳妇”亲嘴,女孩温顺地闭着眼响应着。那时所谓的亲嘴莫非就是嘴唇挨着嘴唇而已,倒是站在旁边观礼的两个读初中的女孩反倒有些莫名的激动,她们紧紧夹着腿,脸上带着异样的神态。马梓筠傻乎乎地亲了一阵傻媳妇,直到女孩姐姐用有些沙哑的嗓音喊到“礼毕”,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嘴站起来。马梓筠还愣头愣脑地问还要不要再亲,女孩姐姐说今天到这里就可以了,下次婚礼下次再说。其实是看着大人们的下班时间眼看要到了,还要收拾狼藉一地乱呼呼的纱巾衣服。
所以严格而论,马梓筠早在八九岁就已经不知不觉地失去了自己的初吻了。对于那次久远的接吻他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只是记得女孩的小嘴甜甜黏黏的。到了初中他们的关系就逐渐疏远了,反倒是女孩隔壁家另一个相貌逊色点的女孩和马梓筠走得更近,不过那是一对姐妹中的姐姐。她们的父母都是赣省贵水县人,一座介乎于鹰城与弋江县之间的临江小县城。江中以出产味道极为鲜美的拇指长的野生鳜鱼而闻名,江边某村则以出了位反动意志最为顽固的国民党高级将领黄维而闻名,江边的省道两旁则以出产作风剽悍下手狠辣的车匪路霸而闻名。女孩家与马家长辈间的关系不亲不疏,属于没有深交,见面笑笑点头的泛泛之交,两家孩子的关系倒是一直都很不错。有次女孩把马梓筠约到家中,大人们都去上班了,女孩的妹妹刚巧也不在。两个人看了一会电视,为了电视中的某个情节争执了起来。马梓筠争不过女孩,不知怎么想的,冷不丁就把她推翻到沙发上,然后就骑到了女孩身上。就在这一瞬间马梓筠的内心突然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想法,他平生第一次想好好“欺负”一个女孩,虽然那时的他还没有接触过小册子,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该怎么欺负她。女孩挣扎了两下,胸口起伏地望着他,脸上拂过一丝娇羞的红晕。她慢慢闭上眼睛,似乎已经彻底放弃抵抗。马梓筠只感到自己的气息逐渐沉重,也有些头晕目眩,正想着下一步该如何进行,从门口传来了女孩妹妹银铃般的“姐,我回来了的”喊声。两个人随即触电似的弹分开,装作没事人一样。事情过去后女孩倒是没有畏惧马梓筠,倒是经常来主动找马梓筠玩,连马梓筠父母都看出这小丫头是情窦初开,喜欢上自己家小子了。反倒是马梓筠不知出于何故,却阴晴不定,一直对她半冷不热的。还有一名女孩,留给马梓筠的回忆就要复杂多了。她个头中等,皮肤颜色很黑,长相也很普通,也是他的小学同学。从小就是特别低沉默寡言,在班上永远是最不引人注意的那个。她的成绩永远在班上排在后几名,没有任何朋友,上学放学也是喜欢一个人低着头缓缓地独行。她家就在马梓筠家前面两排,从读初二开始的某段时期内,放学后她总会利用吃晚饭前的这段时间独自来到马梓筠家,与他探讨作业。他留给马梓筠的突出印象就是总爱低着头,低着头走路,低着头走进屋子,低着头向他请教作业。她说话的音调也是十分轻细,语速也很慢,和马梓筠说话的时候多数时间都是低垂着眼帘。只是偶尔会快速地抬头凝视上马梓筠一眼,细窄的眼睛里才会闪现过一丝少女的羞涩,嘴边也会显出淡淡的笑意。马梓筠读高中之后就很难得再看到她了,前几年才辗转知道她高中没考上,之后一直待在家中,似乎是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前几年有一晚趁着家人不备,一个人爬上了地质队图书馆的三楼顶层一跃而下。
夜终于深了,马梓筠看了看手机,已经九点半了。他决定现在就出发,慢慢走到机关。他打开奶粉袋子,倾斜着将三四把奶粉倒进保温杯里,再旋紧杯盖,又找出一个结实的布袋子,将杯子和两袋提振精神用的酸咸盐渍味的果脯也一并放入。他打开寝室门,感受了一下室外的温度,犹豫着没有戴上警用皮手套。但是还是听从了郑师傅的建议将更为保暖的棉内胆的警用高帮皮鞋换上,又穿上了崭新的冬式警用大衣。收拾利落了,这才关上寝室的门,在弯弯的月牙儿的照耀下踏着霜露向着机关前行。下坡路边的农舍商铺家家门廊紧闭,失去了不远千万里前来探监的外地罪犯家属们的消费支撑,警察们又都被禁足,他们的生意也都一泻千里,索性早点关门休业,还能省点水电人工费。今天由于是步行,绕路太远,马梓筠并没有刻意避开那个杀人的岔口。国道上不知何故,也许是多数北方司机们还在持续着春节最后的狂欢,以往是绝对夜行主力的长途大货车、大客车一概匿踪不见,路面上静悄悄的。马梓筠安安静静地、毫不受打扰地过着马路,似乎置身于另一个臆想出的空间内。在踩过几个月前那名受害者被倾覆的卡车压在地上进行“魔鬼”式摩擦的路段时,他的心底还是有些忌讳的。他快速扭头,向着四周作了360度的环视,并没有发现任何出人意表的异象。前方通往北口镇的并不区分机动车道和非机动车道的沥青路黑糊糊的,没有一丝人工光线的指引。纯粹靠着天上在乌云间时隐时现的毛月亮的暧昧的照明,马梓筠贴着马路右边的路牙子慢慢前行,身边都是干涸的布满短寸根茬的稻田。荒草丛生的田埂交汇空地耸立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坟堆,上面飘摆着春节期间前来悼念的亲人们插立的招魂幡。小镇显然还沉浸在新春刚过的节日气氛的尾声之中,几个头发染黄的小青年显然喝多了,在路边嘻嘻哈哈地进行着孩童式地追逐。马梓筠看到那名瘌痢汉子也跟他们混在一起,不过似乎永远都是受欺负的份。他们毫无教养地调戏着他,将一些剩果核和烟头硬往汉子嘴中塞。汉子嘴中嘟噜着“你们都是坏人”,极力躲避着。却又舍不得跑远,似乎还有些留恋和他们在一起时的热闹。街边屋角,时不时还会突然响起一声暴脆的鞭炮响,也不知道是楼上哪扇窗门后哪家顽劣的孩子点燃后随意扔下的。通往监狱机关的上坡处的小超市铁门半闭,灯光熄灭了大半,显然是行将打烊,只剩下老板正在清点一天的流水。门边的喇叭式音响里还在播放着“恭喜,恭喜,恭喜你”的充满喜气节奏,歌词又简单易懂,将大人当成小孩哄,当小孩当成傻子哄,特别能够在头脑简单的人群中营造出欢乐节日气氛的音乐。
一走上坡顶,就进入了更加幽暗也更加安静的北关监狱总部区域,北口镇的灯光与喧嚣逐渐消逝。监狱本就是空降奇兵似的迥然独立于地方社会的气质绝不相同的异度世界,这里的人在语言、饮食、生活习惯、思维方式上的每一点都和近旁的北口镇人存在着泾渭分明的差异,宛如独立真空世界中自生自长出的独特物种。北关监狱如是,周边的南湖监狱、长湖监狱亦如是。由于绝大多数男丁都被集中禁足了,日常家庭生活中社交联系的主角没有了,监狱住宿区的楼房和平房更显得寂静无声。家家都是门户紧闭,每家的老人、女眷和儿童都老老实实地窝在屋内看着电视。机关大门边幽静的公园和树影幢幢的马路上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机关大楼内几扇亮着灯的窗口里人影攒动,隐隐传出电话声和对话声。马梓筠走进保卫科时发现瞅着有些漫不经心的郑师傅已经到了,他正坐着和另外一位穿便服的师傅吞云吐雾,空气中弥散着浓郁的烟气,桌上的陶瓷烟缸中也塞满了长短不一的烟头。看到马梓筠进来了屋内的两人微笑地朝他点点头,马梓筠也微笑着朝着两位师傅点头回礼。他走到桌子边,取出保温杯,扭开,弯腰拎起墙边的开水壶晃了晃,沉甸甸的。他打开壶盖,将杯子倒了个七成满,他不敢倒满,生怕盖子没有旋紧,拎在袋子里走的时候过多的奶液会从杯口缝隙中晃出来。他注意到郑师傅手边的桌面上放着一个很大的可以靠柄带拎在手上的玻璃杯,里面的水色发黄,漂浮着一些深红色的枸杞和几颗红枣。郑师傅烟也吸好了,不紧不慢地抬头看了看挂钟,已经九点四十分了。“那我们签个字吧小马,签好了就接班上岗。”他操着有些拗口的普通话对马梓筠说。说完在交班表上签好字,又将本子和笔推给了马梓筠。自己慢慢站起身,打开门边的柜子,从里面取出两个手电筒。试了试都能正常使用。自己留了一个,递给了马梓筠一个。又取出一根警棍,夹在腋下。等马梓筠在值班表上签好字后,两个人便一前一后走出了机关大楼。
郑师傅是土生土长的北关监狱子弟,父亲当年也是头几批最早来此扎营拓荒的建监解放军元老。他长大后和多数同龄人都留在了本场上班,起先大家的成长轨迹相同,他也管理过犯人。开始出现分野是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郑师傅文化功底太差,又嗜好喝酒,脑子老是喝得稀里糊涂的,在那几场决定性的难度并不大的内部“工转干”考试中接连铩羽,从此和那些有幸通过考试的发小们的命运就一上一下,有着云泥之别了。人家是堂堂国家干部,先是被并入正式警察序列,再后面又归入国家公务员编制,升警衔,评职称,调工资,逐步跟进,稳步推进。而自己干到退休也就是一个职工,每年收入还不及人家的一半,政治待遇啥的更加不可同日而语。身份上的差距就这样被拉开了,成分好有什么用,老革命的子孙还比不上劳改犯的子孙了。他愤愤地说着,马梓筠细细听着,跟着他穿行在监狱生活区的房前屋后。看得出郑并不是一个很多言的人,属于那种只有在纵情畅饮后和寂寞冷清时分才舍得张嘴倾述的。他一边慢慢地走,一边用手电筒扫视着他认为值得扫视的暗角旮旯。马梓筠跟着他走,始终落后他小半个身位,也学着他用手电筒扫视着他认为应该扫视的角落。一路上除了两只野猫和几只夜鸟,他们也几乎没有撞见什么活物。郑从自己的人生讲到北关监狱的历史,谈起了许多趣闻轶事,也提到了许多奇人怪事。他的普通话并不是特别标准,语速也很慢,腔调也不高,不过在这格外寂静的午夜还是听得很清晰的。北关监狱长久以来对着马梓筠尘封紧闭的大门随着郑师傅的讲述慢慢被推开,其中的光怪陆离和不可思议都是远超出马梓筠想象的。有很多秘闻郑师傅都明确点出了所涉及的主人公的姓名,这些人多数都还在世,也都还在岗,少数已经离退休了,也有少数已经去世了的。大多数事件他都是言之凿凿,描绘得有鼻子有眼,说得出具体的发生的时间、地点和经过,似乎当时他就在现场亲眼所见。有一些是监狱领导和机关各个科室负责人的陈年旧事,也有在各个监区和非押犯单位里口口相传的不宜公开的秘闻,还有很多是在生活区里曾经发生过的趣闻逸史。他讲得兴起,还顺带捎划出了许多发生在邻近的兄弟单位南湖监狱和长湖监狱的传闻,听得马梓筠是瞠目结舌,大开眼界。郑讲述的本单位故事中的多数主角配角他虽然目前还没有交集,甚至连话都没有讲过一句,但是他多多少少都有所耳闻,很多人他还见过。更有趣的是郑师傅似乎并不知晓马梓筠当前是在工程推进办公室的,也可能他并不知道工程推进办公室当前的人员组成,或者说他即便知道了也根本不在意,不怕马梓筠会传出去。他饶有兴趣地讲述了办公室成员的一些陈年往事,也让马梓筠对于他们有了更为立体全面的认识。
两个人在监狱各个生活区连接各座建筑之间的水泥小路上东转西拐,这些小径又窄细又曲折,组成了蛛网似的监狱住宅区的枝脉。郑师傅对着马梓筠娓娓道来,一会介绍一下路边这座隐于冬青树丛间的平房的历史和用途,一会介绍那条看不见尽头的狭小马路通向何处,经过一些有故事的人家的家门时他更会停下来作重点讲解,仿佛是一名尽心尽职的合格导游。两个人以尽可能慵慢的步速拖拖沓沓地前行,以尽量消熬掉时间。待他们巡完大半个生活区,已经是将近午夜十二点了。郑师傅先是躲到一处矮墙后“哗啦呼啦”地痛快小便,随后朝着马梓筠神秘一笑,带着他转到一座简陋的外墙攀满爬山虎的五层小楼前。他四下里望了望,示意马梓筠跟紧他。两个人走进一个灯光昏暗的单元通道,轻手轻脚地来到二楼的一家住户门口。昏亮的白炽灯照着绿色铁门上倒贴着的崭新的福字,门把手边的壁砖上不知被谁倒贴上了一小张小孩玩的那类卡通粘纸,上面半米高处钉放着一个木制的收奶箱。门边粉红色的鞋架上放置着两双小巧的女式雨鞋和一把长柄雨伞,旁边紧靠着的敞口塑料收纳箱中盛放着一些零碎的杂物。郑师傅熟门熟路地按了几下门边的门铃,好半天里面响起了一声女子轻柔的问话:“谁啊?”“我。”郑师傅闷声闷气地回应了一声。过了半晌,门从里面被拉开,露出一张女人好梦中被吵醒后有些懵懂又带些愠怒的脸,“这么晚来干嘛?”她小声质问着郑师傅,刚想闭门谢客似的,见到郑师傅身后的马梓筠,不由一愣。“晚上巡夜,走累了,过来讨口茶喝。”郑师傅乘着她发愣的功夫,紧贴着她向着屋里硬挤了进去。女人无奈,只好退后让开了一条路。郑师傅这时候大半个身子已经挤进了门里,他转身朝着马梓筠眨眨眼,示意他赶紧跟进。马梓筠没有办法,也只得走进门内。两个人挨着女人,在门口换好拖鞋,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在经过女人身边时马梓筠闻到了一股女人特有的体香,这种气味他在杨欣儿的身上也闻到过。他跟着郑师傅坐在垫着棉坐垫的木质沙发上,看清楚了这是一间两室一厅的小套房。内部格局不大,物件不少,虽显得较为拥挤,但是整体上打理得还算清爽。
女人轻轻摇了摇头,顺手关上门,去厨房拎出一个开水瓶,放到两人面前的玻璃面茶几边,再在对面的藤椅上坐下。马梓筠这才有机会细细端详眼前的女人,她个头不高,看着最多也只有三十四五岁的样子。保养得很得体的白皙的脸上看不见明显的眼角纹,大大的黑白分明的杏眼显示出眼睛主人的活络和灵敏。纤细而坚挺的鼻子清秀文气,薄薄的粉唇轮廓刚柔适中。粗一眼看外表她似乎只是名很文弱的古典气质小女子,但是她眼中不时透射出的坚毅目光又泄露出了她骨子里其实是一名遇事很有着自己独立的思维,精神上也十分坚韧有力的女强人。她的上身裹着一件臃肿的淡青色棉睡衣,下面也穿着同色同式样的蓬松的棉睡裤,因而并不能直接瞧出她的身段。不过即使只是通过猜测也能判断得出她的身形必定是纤弱小巧,惹人怜爱的。她的脚上拖着一双棉拖鞋,双腿交叉在一起微微抖动,暴露出内心的些许紧张。郑师傅奇怪地微笑着,也不说话,扭开自己手上的保温杯杯盖,仰头喝了一口,又拎起脚边的开水瓶把杯子灌满。马梓筠也如法炮制,喝了一大口温热的牛奶,再补充了些热水。三个人相互对望着,一时陷入了沉默。这女子似乎是单身独居,马梓筠并没有发现任何能显示有其他人与她共同生活的蛛丝马迹。
“最近还好吗?”
郑师傅还是有些奇怪地用一种亲切又轻佻的口吻问道。
“不就这样嘛,一个人,还能怎么样。”
女人双臂对插在胸前,眼睛尽量不与郑师傅对视。她要么若有所思地斜脸望向天花板,要么有意无意地瞥向马梓筠。室内的空气略有些尴尬,郑师傅慢悠悠地掏出一根烟,自顾自点着。女人微微皱了皱眉,起身去小房间里翻找出一个烟灰缸,再去卫生间里在缸底盛了浅浅的一层自来水,用指尖将瓷缸子推到郑师傅的眼前。
“少抽点烟吧,也不怕得肺癌?”
女人嘴里轻声嘟噜着,微微将藤椅向后挪了挪。
“戒不掉了,这辈子就这点乐趣,烟、酒、女人,都戒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说是吧小马警长?”
郑师傅有些嬉皮笑脸地故意轻吐出一口烟圈,朝着马梓筠挤眉弄眼到。那时候机关还不流行佩戴执勤牌,女人只能看见马梓筠肩上显示警衔的肩章和胸前独属于个人的警号。她将脸转向马梓筠,轻轻问道:“你姓马?”“是的,马梓筠。”马梓筠礼貌地回答。“小马,记住,这是你司徒小满司徒大姐。”郑师傅突然怪异地大笑起来,他用钳烟的手指指女子:“认准门了,以后没事就可以来找大姐。反正你们都是单身,说不准今后还可以一起搭伙过。”女子白皙的腮边猛地泛起一道红晕,她既羞还怒地讥讽了郑师傅一句:“没喝多啊发什么酒疯,说这么多话也不怕累着。”马梓筠脸上也是一阵火热,尴尬得也有些词穷。他只得当做没听见他们的对话,故意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走喽。”郑师傅看破了马梓筠的心思,他狠狠吸了两口烟,将几乎吸尽的烟头随手扔进烟灰缸里,站起身,旁若无人地推门而出。走到楼下,马梓筠也没有多问,依照这将近两个小时相处下来的经验,他明白郑师傅想要告诉他的,不用多问自然也会告诉他。果然在监狱的平房区内转悠了好一阵后,郑师傅有些伤感地给他说起了自己和司徒小满的故事。他说他和司徒小满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司徒小满从小就是北关监狱有名的美人胚,可惜出身成分不好。她的父亲新中国成立前是国民党部队中的低级军官,在人民解放军清剿浙省沿海岛屿国民党残余势力的战斗中被俘虏。之后被辗转押送到北关监狱从事劳动改造,刑满后成为了北关监狱人数众多的场员(也就是建国后劳改农场时期对于刑满释放后没有返回原籍而就地留下从事有偿劳动的一类人的通称)中的一名。司徒小满的生母出身苏南富户人家,自己本就是家中的老幺,娇生惯养的,一个人带着襁褓中的幼女又如何能在这百废待兴的世道依靠劳动生存下去?在自己的丈夫被宣判押送劳改后不久就改嫁给了一名港商。临行前也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居然狠心将司徒小满带到了丈夫的服刑地北口镇,经人居中介绍将她送给了镇旁某村的一户朱姓农户抚养。听说实在是出于怜悯,也是看在了几块大洋和几件首饰的份上,这家心底尚算良善的农户才勉强同意收养了司徒小满。他们连这可怜女孩的具体出生年月日都不清楚,只是听她母亲说是小满时节产下她的,所以索性直接就给她取名为“朱小满”。等到她生父刑满留场了,辗转打听到了自己闺女的下落,又找上门,破费了所余无几的最后一点储蓄,又赎回了自己的女儿。这样六七岁的何小满又重新回到了父亲身边,姓氏也改回了“司徒”,父女俩就依靠着父亲每月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从少女时期这司徒小满就是出落的楚楚动人,颇有其生母的姿容风范,也是同样的心高气傲。可惜场员子女的身份犹如一座看不见的五指山时刻压迫在她的身上。那些干部子女看不起她,没有她漂亮的女生妒忌诽谤孤立她,千方百计想着怎么糟践她,开始造她的谣;心里想着念着记挂着她的男生又不敢公开追求她,得不到嘛索性就毁了她,也开始造她的谣。她的身边谣言四起。只要她和哪个男生哪怕笑着说句话,第二天马上就会传遍关于她勾搭男人的丑闻。她自己偏偏又性格倔强,从来只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愿意费心为这些流言辩解一个字。她就像在风吹雨淋下艰难生长的野百合,总是那么的风姿娟秀,总是那么的气质俊美。她走到哪里,哪怕不发一言,只是沉静地坐着,都会夺去其他在座的所有女人的风头,也会吸引所有男人的瞩目。疯狂嫉妒的毒焰和镜里观花的虚妄炙烤折磨着,让许多男女内心开始癫狂。对于司徒小满的精神迫害无所不在,相比起对待她父亲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关于她乱搞男女关系,幼年时就被养父欺负破了身,早就是“破鞋”,甚至还有更过分的捏造父女乱伦的可耻传言也是尘嚣而上。她在最适婚的年龄的两段恋情都是由于男方父母受不了这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最终出面干涉无疾而终的。等她父亲也去世了,她自己也已逼近四十岁,熬成一个孤孤零零活在世界上的老姑娘了,那些醋海翻波的残酷恨意和欲求不得的冷酷畸念才总算志足意满。司徒小满最后随随便便地嫁给了一个各方面条件在监狱中都极其一般的,甚至被人所瞧不起的男人,“那个幸运的人就是我。”郑师傅幽幽地叹了口气。
原来司徒小满竟然是郑师傅的前妻?那样一个风度优雅、明眸皓齿的女子,居然嫁给了这样一位其貌不扬,举止粗俗的汉子?马梓筠掩饰不住的惊诧之情显然已经超出了礼貌的范畴。不过郑似乎也并不介意,似乎早已习惯了人家对于自己这段极不协调的前婚姻的反应。马梓筠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他抱歉地说了句:“不好意思啊郑大哥。”“没事没事。”郑并不在意地挥挥手:“好女人啊,好女人,相貌好,脾气也好,品味也好,我哪里配得上她呢?我们压根就不是一路人嘛。过不下去,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她忍也忍了,也忍了这么多年了。我拖也拖了,也拖了人家那么多年了,总不能耽误人家一辈子吧?”马梓筠张了张嘴,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即便他什么也不说,他刚才显见的失态也已然昭明了他对于他们这段失败婚姻的谁是谁非的最真实自然的倾向性感受。客观而论,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两在一起共度的很多婚姻生活的细小内情他并不得知,本也是无权对于他人的人生评头论足的。气氛一时冰冷至零点,正如此时身边一日之中降到极点的温度。每天24小时,气温最低的就是凌晨两三点。马梓筠用力裹紧身上姗姗来迟的警用大衣,这件衣服对于他显得是有些过于肥硕宽大的,初春的寒风从衣领和袖口各处的空当如游丝般灌渗而入,令他全身冰冷。他总在心底怀疑发衣服的人搞错了衣服的尺码,使得本就有些臃肿的他套上这件宽袍大袖似的长外套就显得更加肥胖笨拙了。衣服的保暖效果也是降低了许多,总有着太多的空隙可以让寒风冷气乘虚而入。他们此时正在跨越职工老式生活区最靠外侧的几排平房,逐渐接近监狱总部的西部最边缘地带了。这里再往西毗邻着监狱的另一个主要关押点,关押点围墙南侧几十米外是在监狱的每一个关押点近旁都有的犹如连体婴儿、相生相伴、如影随形的武警中队营房。营房的南面数百米之外就是之前提及的那座颇具规模的人工水库。夜晚湖面上的冷风势大,直接呼啸着扑刮向他们。冷风呛得郑师傅都张不开口,他吃力地对马梓筠作了个调头往回走的手势。两个人背转过身,在身后风力的助推下向着机关蹒跚而行,无形间倒是比来时省力多了。
“现在走回去交接,时间正正好。”郑师傅看了看手机,得意地点了点头,显然对于自己今晚的调度安排还是很满意的:“你等会怎么回去啊小马?”他问到。马梓筠表示骑电驴太冷,他待会慢慢走回去。“小心点啊。”郑神秘兮兮地说道:“听说回你住处的那个路口不太平,很多人都看到过脏东西。”“没事,警服国徽正气凛然,正好可以辟邪。”马梓筠哈哈一笑。“没啥用的。”郑师傅不屑地撇撇嘴,话中有话地说道:“你不知道吗?就属你们警察看到的脏东西多。”马梓筠一刹那并没有完全理解郑的这个断语,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和郑师傅与下一班的巡夜人员交接好,交出手电筒警棍,两人便在机关门口分开了。不知为何,马梓筠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司徒小满那张成熟姣好的面孔。想不到她竟然比舞女还要年长四五岁,年长马梓筠居然超过了二十岁!他们之间已经不是简单的姐弟年龄差,不夸张地说已经可以算是母子了,至少马梓筠的母亲生他时也才刚满20岁。可和自己满脸皱痕的母亲相比,司徒小满看上去至少要年轻15岁,也就是刚刚三十出头的样子。这还是在她未施粉黛的纯粹素颜状况下,难以想象她如果稍加打扮后那足以倾倒众生的婉约风姿。马梓筠的高帮皮靴在被冻得绷硬的沥青路面上踩出“吧嗒吧嗒”的脆响,他弓着背,双手插在衣袋里,走过北口镇边缘稻田地旁那泛着冰冷银霜光芒的柏油路面,脑子中始终回闪着司徒小满清秀的、略带着点悲伤的美丽脸庞。那张脸漂浮在晴朗的夜空,仿佛他之前听过的一首胡里奥演唱过的拉丁歌曲《月光女郎》中的女主人公。她满腹心事、空灵典雅、经历坎坷,灵魂高洁,为肮脏的尘世所不容,为卑劣的人欲所玷污,只在月华当空的深夜中起舞跳跃于这无垠的天地之间。他好似看到司徒小满披着薄如蝉翼的雪白沙衣,赤着脚在平坦如野的田地上奔跑着,月光照亮她白皙滑顺的肌肤,她的闪亮的明眸犹如世间最为纯净的宝石,柔若无骨的身姿如蒲柳般扭动起伏。渐渐地,她白皙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到远处的汽车拼命地按着喇叭,闪跳着汽车大灯,马梓筠才猛然发现他整个人已经快走到国道路面上了,赶紧朝后跳了一步。大卡紧急刹车之后轮胎与地面发出了尖利刺耳的摩擦声,汽车费力地减速从他面前滑过。司机摇下车窗用浓重的东北口音骂了马梓筠句什么“你这个老墩迷糊,找抽吧你,赶着寻死投胎啊”。他本来可能还想停车靠边,再下车采取什么后续举动以泄恨的。可能看清了马梓筠穿着警服,他只得自认倒霉,赶紧闭上嘴,又将车窗摇好,一踩油门加速驶离了。
一行冷汗顺着额角和脊背流下来,这是马梓筠活到这么大第一次明显地感觉到流冷汗的滋味。包括他读高一那年左手肘搭在班车车窗沿上被交汇过近的对向卡车的侧后面突出零件击打到的那一刹。他整个人瞬间全身麻木了三四秒,然后一阵巨大的疼痛感从伤口处袭遍全身时他也只是努力咬着牙没哼出声,以至于全车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有异样。那次他痛得面孔煞白,但是也并没有出过这么多的冷汗。而他刚才是切切实实秒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毛孔扩张冷汗疾冒出的紧张感。他这才想起自己正置身于死亡岔口,不由得又是一阵冷汗冒出。他努力振作了下精神,极力遗忘那张不管是司徒小满还是谁的白脸,战战栗栗地小心穿过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