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阶梯.上》(29)
两个人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九点,如果不是杨欣儿下午要赶去湖城参加一个跨市的房产展销会,他们肯定起来得还要晚。后半夜虽然两人是偃旗息鼓,整戈备战,可是贪吃的杨欣儿在熟睡时也并没有放过马梓筠。她侧躺着紧紧地黏贴在马梓筠左胳膊和胸怀之间,俏脸搭在马梓筠心房上,均匀的呼吸气息轻轻地吹在马梓筠腋窝附近,左手一整晚都在马梓筠的身上不自觉地轻揉着。她就是那种一旦迷恋上哪个男人就会毫无保留地倾尽所能的粘乎乎的甜心女友,这世上这样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可惜她们中的许多徒有一份心思,却缺少对应的美貌,这样就大大地消减了这份依恋的分量;而杨欣儿不仅有心,也有手腕,更加有貌,这就是绝对的美轮美奂,加倍地让男人痴迷于她了。先醒过来的马梓筠虽然满身疲惫,胳膊被杨欣儿的小脑袋瓜枕了一晚,简直都要僵麻了,腰部也明显感受到一种似乎被抽空了的虚浮感。可是瞅着杨欣儿在睡梦中微微颤动的长睫毛和时不时咂巴一下的可爱小嘴,想起昨夜二人的疯狂,还是苦在身上,甜在心里。在马梓筠的哄劝之下,显然还没有睡够的杨欣儿总算是挣扎地从床上艰难爬起。不过清醒后的她更是热闹,一会儿嘟起小嘴娇滴滴地要马梓筠伺候着起床,一会儿抱住马梓筠亲两口,一会儿又大惊小怪地感叹自己掉了好几根头发,一会儿又拍拍自己的脸埋怨马梓筠的胡须都把她细嫩的皮肤给扎老了,所以起床的进程进行得也是异常滞缓,一波三折。其实有意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或是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都是恋人之间经常会采用的充满甜蜜情趣的小伎俩。尤其是后者,更是很多热恋中女子的专长,以此来达到尽量多让自己的情郎陪伴守护自己的目的。马梓筠发自内心地也想搂着她睡上一天,可一是怕她耽误掉了唯一的返回湖城的那班长途客车,赶不及参加公司的会议;二是自己午饭后也要进监房上下午班,直到深夜十一点才能下班。这么长的时间里就把她一个人冷落在连台电视都没有的寝室内,委实也硬不下那条心。思前想后,也只得早点起来,好让时间充裕些。自己也可以从容地陪杨欣儿像模像样地吃顿午餐,吃好后再送她上车,也不至于让她争分夺秒急急匆匆地奔赶跋涉得那么辛苦。 杨欣儿看来非常沉迷于作为马梓筠女朋友的这一身份,而且更加不忌讳让别人猜测到了她已经在自己男朋友这里过了夜。她在宿舍区的水泥路边的水台上洗漱时故意慢慢吞吞,生怕人家看不见她,看见了她又不清楚她是谁。她一边慢慢刷着牙,小嘴边和腮帮上都是牙膏的白色碎末。一边大声和小卖铺门口坐着晒太阳的老板娘聊着天,还不停高声使唤马梓筠端来开水瓶给脸盆里添加热水。这些“昭示主权”的行为在某些成熟的女子看来未免过于幼稚,杨欣儿却乐此不疲地享受于其中。马梓筠知道自己拥有了一个漂亮性感的小女朋友并且带她来寝室过夜的事两天内就会传遍整个北关监狱了,估计不过一个星期也会传到陆芳菲那里了,也不知道她听说后会是什么感受。他如今已经深深地迷醉于和杨欣儿的情爱缠绵之中,除了思想稍微简单些,无法就某些精神层面的深邃领域进行深入交流探讨这一缺点之外,杨欣儿几乎满足了马梓筠对于理想生活伴侣的一切条件要求。杨欣儿精心仔细地在马梓筠的寝室里化好妆。她自诩天生丽质,即使化妆也都是淡淡地点到为止,只让五官和脸庞充分地展示自然的风采。马梓筠尤其喜欢看着她涂抹了润唇膏和口红后将上下唇轻轻一抿又很讨人怜爱地轻轻噘起自我欣赏的可爱相。杨欣儿收拾好全身,又伸出两根手指将前额上的一缕秀发轻轻划拉下垂在前额上,问马梓筠:“老公你看我是留刘海好看还是不留好看啊?帮我出出主意哇。”
“都好看,我老婆是世界上最漂亮滴哇。”
马梓筠从身后抱住她,故意学着她的语调也加了个“哇”音结尾,结果学得不伦不类,让杨欣儿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她转过身,踮起脚,搂紧了马梓筠的脖子:“老公,爱不爱我?”“爱!”马梓筠坚定地回答。虽然昨晚在几次冲刺的过程中亢奋的杨欣儿都语不成调地问了马梓筠这个问题,马梓筠也是喘着粗气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但是女人对于这个男女世界中最经典的问题哪里又有问得厌的时候呢?她们更加希望她们的男人永远也不会厌烦这个问题。虽然平心而论即便她们的男人即便回答上一千次、一万次“爱你”,她们的心底难道真的就能笃定无疑了吗?可是她们还是喜欢不厌其烦地千百遍地追问。其实多数时候这也并不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而是更加类似于一种变相的当着心爱人面前的撒娇。杨欣儿收拾好,紧紧地勾住马梓筠的手臂,连蹦带跳着。两人说说笑笑地正走出寝室,恰好遇到了隔壁的范哥低着头正从自己寝室慢慢踱出来。他本来就白净的小脸显得更加苍白,双眼下发青的眼圈证明了昨晚一夜无眠。他上次就有意无意地对马梓筠提起他患有失眠症的,睡眠质量很差,其实也是婉转地提醒他这位小领居以后夜晚的动静轻一点。真是怕啥来啥,马梓筠知道范哥是安乐县本地人,平时都是住在安乐县县城的,只有偶尔晚班时才会住在寝室里。谁想到昨晚他偏偏就在,那看这情形昨晚自己和杨欣儿的热火朝天肯定是整夜惊扰到他了。可他总不能一点礼貌也不顾地就擦肩而过啊。他对杨欣儿介绍到:“这位是范哥。”又微红着脸给范介绍了杨欣儿。范毕竟是带兵多年的部队中层领导,为人处世的套路极深。他表面上一如既往地温和平静,看不出半点不满不悦。只是笑嘻嘻地瞅了两人一眼,对着杨欣儿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马梓筠的肩膀:“小伙子身体不错啊。”开完这个玩笑,他带着满脸似笑非笑的神情转身朝食堂走去。
被范这么一调侃,马梓筠的脸一下红到脖颈。杨欣儿倒还是十分坦然,她蒙着嘴轻声一笑,又在自己男朋友的屁股上轻掐了一把:“老公身体不错哇。”马梓筠脸上一臊,假装生气地在杨欣儿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个“毛栗子”。杨欣儿故作吃痛地“哎哟”了一声,假装皱着眉伸着小手自己揉着自己的头顶。可惜方向没有掌握准确,马梓筠敲得明明是她的右边头顶,她装模作样揉着偏偏是左边的头顶。马梓筠被她搞得啼笑皆非,既不能说破,又得配合她,只得温柔地在她滑顺的发鬓上轻抚着。杨欣儿很快就“由阴转晴”地恢复了笑脸,笑嘻嘻地仰望着马梓筠,一副十分受用后者的爱抚的陶醉表情。毫不加以掩饰的本真流露,这也是她与那些心机复杂、惯会掩饰的女人相比最讨人喜欢之处。两个人说笑着经过小卖铺,杨欣儿又跑进去和老板娘“姐姐长、姐姐短”地说了一阵话,哄得老板娘也是止不住地掩嘴大笑。马梓筠给她买了一盒口香糖、两瓶饮料、两盒果脯,装在一个塑料袋中,让她带在路上吃。告别老板娘后,他又把她带到了那家固定吃饭的小饭店。昨晚痛失爱鸡的老板是早就认识了马梓筠的,昨晚也刚刚认识了杨欣儿。能轻易地给刚认识的生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也是杨欣儿的一大本领。满脸堆笑的老板客气地和他们打着招呼,端出一盆混杂着番薯干的葵花籽,又泡好了两杯茶,问他们今天想吃什么。马梓筠征求了杨欣儿的意见,杨欣儿故意问老板有没有能壮阳强肾的啥鞭汤。窘得马梓筠又是一阵脸红,惹得老板哈哈一阵讪笑。最后马梓筠让杨欣儿跟着老板去后屋自己挑选心仪的食材。他面对着进门方向,嗑着瓜子,心不在焉地望着门外那条由国道分岔而上的土路。突然他看见一辆黑色的车身宽大的越野车由坡下缓缓地驶了上来,驾驶员车窗上露出一个光头中年男子的侧脸。他戴着墨镜,肥厚的腮帮子快速鼓动着,似乎正在吞嚼口香糖。正后方的车窗上露着一张女人的半边侧脸,他的心猛然一颤,焦糖色皮衣浓密的黑色毛领中间露出来的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陆芳菲白皙宽圆的脸吗?陆芳菲开始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视着窗外,待她一瞅到坐在小饭店中央的马梓筠,整个人仿佛被急速冷冻了一般。两个人的目光刚刚对上,越野车就加速上坡了。恰好就在这时点好菜的杨欣儿也蹦蹦跳跳地从后厨跑出来,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惹引得身后的老板和厨师一阵哄笑。
“不知道陆芳菲有没有看到欣儿。”
马梓筠的思绪一下子还沉浸在和陆芳菲的前尘往事之中,并没有能够第一时间及时回应杨欣儿的出现。看到他一副魂不守舍,并没有注意自己的样子,杨欣儿不满地皱起弯弯的柳叶眉,歪着小脑袋审视地打量着马梓筠。
“怎么了哇?失心了哇?”
马梓筠猛地从复杂的回忆中惊醒过来,他抱歉地握住杨欣儿的小手,道歉到:“刚才想起了工作中的一件事,有点棘手,正想着怎么处理呢。”
“什么事什么事?告诉我哇好老公,让我帮你出出主意。”
杨欣儿激动地捏紧马梓筠的手,顽童似地摇个不停。马梓筠知道他这位小女朋友好奇心特别强烈,不编造个事件搪塞,是很难过关的。于是他即兴编造了一个片组中的罪犯面临家庭破裂的危险,他老婆要起诉离婚,这段时间罪犯情绪很不稳定,让他思想上甚感不安的故事。马梓筠本性纯良,自小成长的环境比他的本性还要单纯。他本不该是撒起谎信手拈来的人,高超的说谎技能的养成主要有两大成因:一是从小阅读过的小说故事特别多,脑瓜中耳闻目染,积累下无数的情节桥段,时间一长就变得特别会述说故事,只看他愿不愿意说而已;二是在太小的时间就开始拥有了小册子这份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了妥善地保管小册子、为了能拥有单独接触小册子的私密时间和空间、为了遮掩掉看小册子时留下的蛛丝马迹,他必须处理得小心翼翼,谨慎诡秘。经常要运用到撒谎,时间既长,也就自然淬炼得游刃有余了,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撒谎既然可以撒得如此自然从容。当然他自问从小到大他从没运用撒谎伤害过任何人,最多伤害得也就是他自己。杨欣儿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的微表情丰富可爱,一下皱着眉生气,一下咧开嘴大笑。她的这一点自然本色的优点是马梓筠最为看中的。她虽然也可以算是一名容貌出众的美女了,可是身上却很少有她这个档次的美女通常具有的冷傲和做作。只要她愿意,她能很轻松地与身边的人,尤其是男人们打成一片。她不像有些女人,惯会惺惺作态。明明是个淫妇,不见到男人足以让自己心动的筹码就一直伪装成高洁的圣女。也不会像有些沉浸在“心灵鸡汤”中无可自拔的无病呻吟者,从早到晚地将所谓的人生哲理挂在嘴边,恨不得将所有的感情垃圾都倾倒在别人的心田之上。美其名曰传播正能量,其实压根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别人眼里就是蚊虫飞舞传播疫病的垃圾堆。只是由于生性过于活泼,关键还是缺少了系统的良好教育,杨欣儿看问题往往也缺少冷静客观的立场,难免会有失之偏颇处,观点也总是在忽左忽右之间来回摇摆。
“这个老婆不对,怎么能在老公坐牢的时候离婚呢?”
可没过多久,她翘着小脑袋想了想,似乎又转换了心意。
“也是哦,男人坐牢了女人怎么办哇?靠谁活哇。”
无可否认,杨欣儿这样萌萌呆呆的女人确实是很讨大多数男人喜欢的。有很多学历出众、智力超高、颜值也不错的优质女人却在最为青春绽放的宝贵年华中独守空床。她们惆怅哀怨,感叹造物弄人,自己这样的好女子竟然匹配不到美满的姻缘。她们就没有想过,不错,她们作为一名运转高效的考试机器,是无往而不利的。从中考到高考到硕士考试到博士考试,她们逢考必赢、逢考必胜、过关斩将、出类拔萃。可惜人生并不是只有一处考场,人生的考场也并不是只有文化考场这一处。她们中的许多因为在知识的海洋中浸泡过久,逐渐演化成了只能适应极端气候条件的珍稀“物种”。她们在象牙塔中逗留专注的时间愈长,她们距离普罗大众的普通人情感就愈远。男人和她们处久了只会感觉到精神层面的受抑、生理层面的拘束和生活层面的疏离。国家要感谢她们,感谢她们稳定地构筑了支撑起整个社会稳定最重要的中产阶层;她们就职的单位要感谢她们,感谢她们以自己的学识专长为单位创造了业绩和利润;她们的父母要感谢她们,感谢她们为家庭的繁荣富裕和社会名声贡献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可她们中的许多人却始终等不到人生伴侣的感谢,因为在爱情的领域她们从头到脚都缺少任何利他的能力!男人对他们也是敬而远之,视其为母兽,唯恐避之不及。可杨欣儿就完全不同了,和那些高山流水和者甚寡的女博士们相比,她就是江南水乡一条清澈明丽的小河。女博士们身上特有的大山大水的磅礴气概和崇山险水的幽深难揣都是让男人们容易畏难止步的,可谁会排斥在一个草长莺飞的艳阳天里坐在清透见底的小河边濯足戏水、举杯痛饮呢?
杨欣儿点了一个豆腐鱼头,她是地道的湖城水乡人,从小便习惯了吃这些河道径湾中的鱼虾蟹鳖。马梓筠的食道对于淡水鱼鲜是有些忌惮的,他畏惧它们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特有的天然河塘腥气,除非烹调得十分适宜得当。这家的鱼头汤处理得还行,一是鱼的来源好,不是产自那种封闭狭窄的土塘,而是来自北关监狱西南方向一座石头底的开阔水库;二是厨师的手艺还算过得去。除了放入了大葱、生姜等普通佐料之外,还加入了据说是老板特制的神秘酱料。整罐鱼汤不仅汤色让人瞅着就开胃,也散发出浓郁的鲜香。杨欣儿吃得小嘴“啧啧”作响,再复杂的鱼块到了她嘴中稍作咀嚼,便能很清爽干脆地分离出完整的鱼骨。即便是隐藏在骨缝中的细小肉屑,也能被她灵巧的唇舌所吸挑出。她吃得开开心心,马梓筠看得开开心心。这就对了,恋爱的精髓不就是开开心心吗?人们为什么要豢养小猫小狗?其中很大的一个乐趣不就是在给小动物们喂食时享受它们用舌尖舔舐自己的掌心、用绒毛磨蹭取悦自己时的乐趣吗?你可以说马梓筠就是把杨欣儿当成自己的一个小宠物来爱怜着,这也毫无违和。在路边等车的时候杨欣儿不管不顾地斜靠在马梓筠的身上,情意绵绵地厮磨着。身边经常有第三监区和总部相互来往的公车经过,司机和乘客都要别有深意地瞥上他们一眼。客车靠近减速,杨欣儿的大眼睛里突然沁满了眼泪。她紧紧搂住马梓筠的腰,身子微微颤抖。马梓筠可以感受得到在她体内突然萌发的疾速奔涌的那股对于分离的眷念难舍的真切之情,也恋恋不舍地搂紧了她。
“老公,要多想着我点哇,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哇。”
马梓筠用力点了点头。他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给售票员,帮杨欣儿买好了车票,再透过车窗看着她在空位上坐下。杨欣儿朝他挥着手,汽车启动了,慢慢消失在远方。马梓筠呆呆地站在路边,茫然若失。这天马梓筠只要上半天班。估计是范哥、老板娘和刚才某位司机的多人宣传合力之功,大半个监区的警察职工都知道了马梓筠找到了一位漂亮女朋友并且已经留下来过夜的事实。少数有些熟悉的警察见到他时都是带着一副“你小子行啊,艳福不浅”的玩笑神情,多数不太熟悉的警察则是比平时更长久地将眼神驻留在他的脸上,似乎在寻思着“看这小马平时老实巴交的样子,没想到还是这么骚包。”估计范哥的讲述传播发挥了最为强大的作用。毕竟他是昨晚的现场间接亲历人和被动的窥听者,又是分监区领导,转业军队干部。在监狱这种单位一个人说话的分量是和他的职位资历和政治身份成绝对正比的。范哥集资深党员、如今的分监区正职、将来的监狱实职中层与曾经的军队中级军官的身份于一身,本来就是监狱重点培养的核心干部,平素为人也算沉稳低调,来了没半年人缘积攒得也很好,他的话的可信度就更高了,流传得也只会更加深入人心。分监区的几个同事更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不过只要马梓筠不主动说,这种个人隐私人家自然谁也不会那么不知趣地主动提起。其实以马梓筠的年龄,有一两个异性朋友来“探监”也实属正常。这事略让马梓筠有些汗颜的是他们晚上折腾得声响实在是太大,而偏偏范哥整晚都睡在隔壁的寝室里,这几乎就等于是现场直播啊。马梓筠深知他们这寝室是很不隔音的,平时范哥那边电视声音稍微大些自己都听得见,更别说杨欣儿那些肆无忌惮的大声娇吟、那本就不牢固的木板床在他们身躯的挤压下发出的剧烈“吱哇”声了。
马梓筠故作镇定地掩饰住心中的困窘,继续做好自己工作本分中的事。这也是他得以在北关监狱得以安身立足的最大法宝:工作一定不能掉链子,这是一切的前提。“no工作,no收入,no自由,no一切”,这是他在宁城失败的几年给予他的最大的启示。如果不是因为他尚能守住自己的这条底线,依照他古板的为人处世的风格,估计早就被人给挤兑到旮旯死角里不得翻身了。他目前虽然不受重视,最多也就是被列入不求上进的能力平庸之辈的行列。但至少也还没有被妖魔化为需要被整治的反面教材典型,犹能乐得逍遥自由,所依仗得恰恰也是他尚还算努力尽职的工作表现。平心而论,他自然远远谈不上热爱这份职业,时常也会对这份工作的枯燥乏味感到厌倦。但是他也很明白“一分投入,一分收获”的道理。他当年既然主动放弃了埋头苦读、追逐高学历的康庄正途,也就意味着他已经预备好了在今后接受中等水平以下的人生境遇了。他很有自知之明。依照他的学历和能力,监狱警察这份工作基本也就是他这辈子事业的顶线了。就像他在大学的某一天在某晚电影院的包映夜场中接连看到的两部同为反映美国黑奴主题的电影《光荣岁月》和《飘》,里面对于当年美国的农奴制度就进行了角度有异的解读。很多年轻黑人积极反抗当时的奴隶制,甚至不惜到了参加北方联邦军上战场与旧主子奋勇搏杀乃至捐躯成仁的英勇程度;而很多年老的黑人和女黑奴却和自己的南方主人相处得甚为和谐,他们中也有很多是真心反感抵触那些气势汹汹地自北杀来的北方佬的,更加不会承认这些粗暴地打破了自己和自己主人们宁静生活的野蛮人会是什么解放自己的“英雄”的。同为黑人,之所以产生这么巨大的态度差异,根本原因就在于前者尚未认命,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前景不应该被以这种卑贱如牛马的方式被日复一日地拴制在棉花地里。而后者却早已对于命运屈服,他们意识到以自己的肤色和受教育程度,就是到哪里都是被奴掠、被压迫的,所以遇到了好的主人一定要感恩珍惜。马梓筠现在的职业态度就是在年轻黑奴的年龄里已经认定了老黑奴认的命,无论他的本性是否具有反叛精神,至少在宁城的那几年蹉跎岁月已然将他的昂扬上进的激情早已磨平锉钝了。工作还不到一年,马梓筠无论表象如何,其实已经在无形中逐渐低下了自认为高贵的头颅,向现实认命了。他深知按照自己这种低下的学历,能够有幸披上警察的外衣扎身于公务员队伍已属万幸。宁城那样的当代大都市中,对于学历的需求到了何种残酷的境地,他马梓筠是深有感悟的。那些身出名门的学历大鳄们撇搭着嘴,旁若无人地簇挤着围抢着垄断着瓜分着所有高薪舒适的岗位:各类科研机构的研发岗位、跨国名企的金领白领、强势国家机关的公职、大型国有企业的管理岗位、卫生文教机构的中高级职务。而那些高考不利者只能瑟瑟发抖地怀揣着轻如鹅毛的文凭拥挤混迹在低端人力市场中混抢那些不仅要人出汗、甚至要人出血、出命的辛劳工作岗位。同样一本课本、身处同一个教室,被同一名教师授课,有人可以考到哈佛耶鲁,有人可以考进国内一流大学,也有人只能考进国内普通院校,还有人只能读到职高技校,甚至最终沦落到身陷牢狱的。其中产生天差地别的最大原因除了天赋上的差异,便是家庭教育和自身努力投入程度的不同。马梓筠还算能够理性地认清形势,自己天赋本就只是中庸之资,父母对自己从小到大也是宠多过教。他们对于马梓筠固然谈不上管束失败,却也并没有什么特别高明的调教,无为而治、顺其自然是他们最喜欢采取的家教方式。初中毕业时,父母为了省却将来读高中、上大学的一系列麻烦,竟然想要马梓筠去考系统内一所毕业后能够尽早谋生的中专。可拥有这一想法的也不止他马梓筠的父母,那年中专火热到录取线分数居然远远超过了当年省级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他马梓筠的分数跃过了后者门槛,却被无情地挡在了前者的门槛前。想在想想,当年自己如果如愿考取中专,很顺利地就业成家,那么他还会产生一个高中阶段的人生叛逆期吗?或者还是他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叛逆得更加疯狂失控?他的叛逆注定是命中注定绕不开的呢?还是纯属自己作死的结果?
马梓筠现在感觉自己的命运真的是被冥冥之中的一双无形大手所操控着的。他的命运自有定数,就是雨果在《巴黎圣母院》开头提到的“定宿”。所有的人生轨迹、每一处重要的节点乃至拐点、所有遇到的人和事、所有身处过的时空,所有自己所做的决定判断,都是按照这个定数设计好的脚本在毫厘不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的。他的心中还积压着心有不甘的愤怒,这也是由他仅存一线的天然的使命感所带来的。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坚信自己是承担着重大的任务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没有任何人给过他任何一丝微小的告谕,但是他就是无厘头地坚定不疑地笃信这一点,只不过上天一直未能给他究竟应承负何种具体任务的启示。小学时他一度认为自己是一名天生的历史学家,在古墓中扎头苦掘,在实验室中熬夜苦干,在研究书稿上奋笔苦写就是终身的使命。可小册子的凌空现身却完全冲毁了他的学霸之路。从看到册子封面的第一刻起,他就清楚自己这辈子将走向某种未知的复杂局面。其后的人生经历也完全印证了这一点,他始终起起落落,福祸相伴,在陡起陡落的摩天轮般的人生之路上升升伏伏。高一刚刚呈现出势不可当的学霸的苗头,突如而来的叛逆期将一切都冲毁打乱;在大学里半死不活地混了三年,全家搬迁回宁城,以为可以等来比留在地质队要好得多的发展机会,结果在宁城又打零工似地混了几年;考上了公务员,终于盼来了人生的转机,可付出的代价又是远离双亲,精神上无比的空虚。当年,在看厌了那些情节雷同的三级片,他的精神最为空虚的时候,他曾经在每一周的周末固定去南城的一家专门通宵联场播放经典国外影片的电影院里观影,其实有很多影片他早在地质队的露天电影场上就曾经看过。由于是露天播放,受制于观看环境的限制,在地质队童年的观影受天气和季节的影响很大。有些热门的电影观看时真可谓是人山人海,即便下着大雨,观众们宁愿乘着雨伞也要坚持到结尾打演员名单时才撤场。有些不太有名的电影,即便月朗星稀,屏幕两面一共也就稀稀拉拉地坐着十多个人。多数情况下充当观众席的操场上基本还是满场的场次多,尤其是播映机正对着的挨近地质队的这一面操场。因为反面人物的动作都是逆向的,面容也没正面清晰自然,有时候连声音也都听不太清楚。所以哪怕正面操场的后排角落野草颇多,有被虫蛇叮咬的危险,距离也远,还是有不少晚来的抢不到前排好位置的观众甘于占据此地。夏天天热的时候大家打着蒲扇,小孩子唆着滴着水汁的冰棍;冬天大家裹着棉大衣,迎着凛冽的寒风。看喜剧片时一个人笑,几百人一起笑,看恐怖片时一个人惊呼,响起一片惊呼。马梓筠至今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看《斯巴达克斯》时女主角在河中沐浴时半裸着身躯和男主角对话时底下观众无论老幼的尴尬笑容和《画皮》里女妖怪剥掉身上人皮后转过脸时满场尖叫声。由于操场的另一面就是找矿队的地界,所以虽然放电影的单位是地质队,观看电影的多数观众也是地质队家属职工,但是其中也掺杂了不少找矿队的人员。有时候看着看着,屏幕中的士兵还未交火,屏幕下就有双方性格火爆的发生争执者或者心存宿怨的仇人就开打了起来。散场时马路上弯弯曲曲的人流可以一直从操场延伸到新区,人们或以家庭为单位,或三五好友相伴而行,或推着自行车,或拎着板凳,边走边讨论着刚才的影片情节。随着人群沿途分流入各自居住的职工生活区,热闹的长龙逐渐变得稀疏零落直至消散。
可在电影院中再度观看这些影片时的情形已大不相同。他一个人坐在皮椅上,宽敞的电影院内稀稀拉拉地坐着些观众,基本都是附近的大学情侣。电影一般从晚上七点左右开始放映,真的是一场接一场地连放,中间没有广告,没有休息,不停歇地连放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基本可以完整地播放五六部。周围的情侣小声交谈着,一面吃着零食水果。马梓筠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看着《流浪者》《追捕》《遥远的桥》《叶塞尼亚》《日瓦戈医生》等经典老片。遇到一些比较沉闷的情节他也会睡着,可是醒来后揉揉眼睛再接着观看。这里没有风吹雨淋,却也少了几分闹热,多了几分舒适,却也多了几分孤独。在大学正门外的街道上还有一家条件比较好的录像厅,里面放映得多是那几年刚上映的热门影片的盗版带,比如《大话西游》《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这个杀手不太冷》等。这些电影史上的巅峰超绝之作在当时还没有确立起自己该有的卓然地位。日后被誉为人类电影巅峰之作的《肖申克的救赎》的片名在当时甚至还被翻译为十分恶俗的《刺激1995》,以至于马梓筠在录像厅外刚看到这部影片名字时还曾经龌龊地将它设想为不会又是一部和《红鞋日记》那样的美国艳情片吧?他当时哪里想得到自己竟然将来会成为一名狱警。此时这部电影和其他许多也足以改变马梓筠人生走势的而他本人尚未有察觉的事物一样安静地藏伏在他的大脑深处,丝毫还没有引起他额外的关注。他还在北关监狱的基层做着最平凡的一线执法工作,绝大多数他身边的人都认为他也终将和他们一样极为平淡地走完从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的警察生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直至退休。只有马梓筠自己隐隐地预感自己的人生应该不止于此。这种感觉并不代表着他自视为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不平凡的人,只是本能告诉他,他与身边的这群人存在黄钟瓦釜般的差异,可能更好、也许更坏。
交班后他裹着迟迟到手的警用大衣走出了监区,站在监区铁门前雪亮的大灯下他稍显踟蹰。往前是回寝室的小路,往右是通往陆芳菲家的水泥路。不知怎么着他劳累的身体想向前,可是他的不安分的心却支配着他向右走去。浓重的黑幕笼罩着四野,雪停后的猛烈降温让不久就由水泥变成砂石的路面变得更加坚硬硌脚。北口镇长久以来被世人公认为浙省的北大荒,本身地处江南莺飞燕舞、草木秀美之地,却能与“荒”字挂上钩,且并非普通的“荒”,而是性质严重的“大荒”,自然不是浪得虚名的。冰冷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吹掠过空寂的野地,冷气无孔不入,游丝般侵入马梓筠所有未曾包紧的皮肤与衣物之间的空隙。他喷着白雾般的寒气,全身冻麻,机械地迈动着被冻得发僵的腿脚,艰难地缓步向着陆芳菲家所在的村庄走去。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想着能远远地望上陆芳菲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今天瞅见那个光头恶狠狠的表情让他一下子想到了《少林寺》中的那个经典反面角色“秃鹰”,也使得他更加担忧牵挂陆芳菲的现状了。朔风渐紧,越来越密集的雪粒子坠打在他的头上身上,看来老天又在酝酿新一轮的暴雪。远远地望去村庄所在的树林中一片黑暗寂静,连一向警惕的狗子都被这严寒吓回老巢趴窝睡觉了。只有头顶的夜枭埋怨马梓筠的皮靴声打扰了自己的清梦,猛地发出一声悲鸣。马梓筠走到那个转角,借着村内昏黄的路灯,他隐约看出了这村子的规模和形制。这是一座拥有十多幢二层小楼和平房的小村,家家门前都有着较宽敞的院子,条件好点的院子四周还盖着高大的围墙。每家之间都隔着几米到几十米不等,空地是上散布着小池塘、菜地和小竹林。马梓筠站在村口路灯边的黑影中,仔细寻找着那辆越野车。他听老板娘提起过陆芳菲家就在村口这一带,可这四五户人家家家外形相似,又都紧闭着门户,从外望去窗户也都是黑黢黢的。他正在寻思着,突然听到村口朝向远处山脉延伸过去的小路方向传来一声短促尖锐的喇叭响,显然并不是有人有意按响的,而更像是无意中触响的。他轻手轻脚地摸过去,这是被两旁高大的板栗树和柿子树合夹出的一条弯折小径,只能勉强供一辆车通行。平时人迹就很少,只有天好时少数去砍柴采药打猎的农户才会光顾此地,更别说现在这个季节这个时间了。马梓筠小心翼翼地靠近,在一个转角处蹲下来,这里的小路的半边随着地势陡然增阔为一块朝着林地凹进去的隐蔽空地。马梓筠从竹叶间隙望到一辆黑色越野车正停在空地中央,车子还打着火,车头灯被三面的密林遮蔽住,从村口的方向根本就看不见车子的半点光亮。本就被贴上深色膜的车窗由于车内外巨大的温差罩上了一层白雾,更加看不清车内的状况。马梓筠只感觉这车子在有规律的上下颤动,隐隐地还传出来女子放浪的叫声。过了一会,颤动停止了,车身还在微微摇晃着,好像里面的人正在收拾。车门打开了,借着车内灯光马梓筠看到那个相貌凶悍的光头从驾驶室下来,他衣冠不整,正在系着腰间的皮带。后车门也随即打开,一个衣衫同样凌乱的妖艳女人袒露着半边胸,正从后座位上坐起来。
“骚娘们今晚真够劲啊。”
光头挺住了手上的动作,从裤兜中掏出一盒烟,点着了一根,猛吸了一口,淫邪地盯着婆娘丰满的身躯。
“比你家那个木头疙瘩小陆要强好多吧?”
婆娘懒洋洋地站到车下,一边将被扒褪得内衣重新系好,一边从光头嘴上钳过香烟,斜叼在血红的唇角,挑逗着斜眼望着光头。
“娘的,别提了。”光头又点燃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当初不是有大师说她八字旺我,我才不找她呢。整天哭丧个脸,就像我欠了他多少似的。床上嘛就像根榆木,这个不会,那个不肯。娘的还害得我在她身上花了这么多钱。”
“就是嘛。”婆娘裹好橙红色的皮外套,蛇一样地缠在光头身上。一边摩挲着他,一边夹正嘴边的烟,重重地吸着,将一口白烟全部喷到光头脸上:“你在她身上花的这些钱,给我多好,最起码我能让你快乐啊。”
光头狠狠地将手中的烟往地上一甩,用力抱紧婆娘,将光头顶贴着女人丰腴的前胸磨旋着。
“好了,我们这样不是挺好嘛,谁让你那么早就嫁给了你家那个死鬼。”
婆娘被光头又顶又亲地发出一阵娇喘,唇缝间的烟夹不住掉下来,差点烫到光头铮亮的头顶。烟头落到地上蹦起两颗一闪即逝的火星。
“别嘛,搞得人家又想要了。我说,陆芳菲是不是处啊?”
“处应该还是处,这个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的。讲起来你们还是同学,她可比你老实。哪像你,出去混了几年,那张膜自己都整不清楚丢在谁手上了吧?再说了,老子睡过的娘们从这里都能排到镇上了,这还看不出?”
“嗯……”婆娘被光头拨弄得全身乱扭,哼哼着:“你小心点,我可听说她跟北关监狱哪个毛头小子可有过一腿,不会是假处吧,你……”
“你以为像你啊?我说是就是。”光头不屑地打断她。
“别嘛。”婆娘咬着嘴唇:“人家都被你搞得难受死了。”
“熬不住就别熬了,那就再接再厉呗。”光头急吼吼地从后面将婆娘的上身按压进后座。他的两眼散发着野狼一般的凶光,露着白牙:“正好老子晚饭在广源喝的牛鞭汤,今天状态好,让你一次爽个够。”
他冷笑道,重新解开自己的皮带。婆娘顺从地重新趴伏在车座上。光头他咬着牙用着力,两只手忽而兴奋地在自己来回摆动的光头上忘情地抚摸着,忽而悸动地在半空中伴随着什么听不见的声浪节奏般狂野地挥摆着,就像是迪吧中那些服用了兴奋剂难以自制的迷乱舞者。他仰着脸发出情难自己的哼唧声,线条粗野的五官在快感驱动下扭曲着,在车灯的照耀下显得十分狰狞。世间事就是奇妙,昨晚的此时,此刻正在偷窥别人好事的马梓筠正和杨欣儿赤身相搏,宛如面前的这对男女,只不过范哥是隔墙有耳;今晚此时,眼前的这对男女返祖归宗,犹如昨夜的马梓筠和杨欣儿,却料不到又是树后有眼。马梓筠不再看下去,他跌跌撞撞地退回到村口大路上朝着宿舍走回。他明白了他的身份和她的身份,内心掠过巨大的疼痛感,他为所托非人的陆芳菲心痛,为自己和陆芳菲昙花一现的爱情而心痛,为自己经济上对于陆芳菲的无能为力心痛,也为自己拥有杨欣儿后还在情感上对陆芳菲鄙吝复萌而心痛。夹带着雪粒子的疾风迅猛地拍打着他的脸,他的脸起先作疼,逐渐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