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阶梯.上》(27) - 阶梯 - 冯峻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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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阶梯.上》(27)

从天幕纷落的雪花一定意义上也意味着某种来自天穹的“死亡”与“凋败”,与坟地类似,总能带给马梓筠异样的感觉。雪天也总是能带给马梓筠许多美好的回忆。他至今还记得遥远的小学时的某个寒假,他跟随母亲从地质队去弋江县探望外公外婆。返回时突降的暴雪将返程的绿皮火车堵困在了距离地质队还有二十多里的某个小站之内,无法到达原本的目的地鹰城。眼见得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火车再度启动还是遥遥无期,他们只得提前下车。到不了鹰城,也就赶不上单位的班车了,他们只得步行回二十多里外的地质队了。如果一切顺利,还是能够在天蒙蒙黑时回到家里吃晚饭的。那年头没有手机,公用电话在大城市中都属于稀罕物,很多事从权宜的临时变化当事人之间无法及时通气联络,也只能靠着猜测和默契出招应对了。马梓筠牵着母亲的手,一步一滑地在积雪的公路上艰难向着家的方向走。那年年幼的他的头顶刚好够到母亲的腰间,母亲挎着个单肩包,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紧了他。这二十余里的路程即便是换做年轻男子大晴天快步走,也得走上半个小时。遇到这大雪天,积雪已经完全将公路盖没,公路的轮廓已经完全不见踪影,与路边存在两三米落差的稻田和野地完全连成了同一模样的雪地。母亲每一落步都得凭判断瞅准了以免踩到路沿以外,更怕摔着了马梓筠,只得揪紧了心加倍地谨慎,他们母子俩走得就更慢了。马梓筠小脸走得通红,全身都出了汗,脚上的棉芯小皮鞋早已渗进了雪水了。小脚丫虽冰冷,可他的情绪很好。只要母亲近在咫尺,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喜悦快乐的。和母亲待在一起总是让他觉得格外的安心和开心,这鞋踩雪地时脚底特有的“哇吱”声和这洁白清冷的雪景又能够让他幼小的心灵变得加倍安谧宁和。待他们好不容易走到家时,母亲不顾拍落掉满头和大半个肩头上积落的雪屑,第一时间赶紧用热水给马梓筠泡脚。父亲见到自己老婆半边外套都被雪水浸湿了,本就心疼;等看到儿子小腮帮冻得通红,更是心痛不已。他抓紧时间在客厅中升起了一盆炭火。又从陶缸中取出几块姑妈从慈镇寄来的年糕,切得薄薄细细的,用筷子串好,放在炭火上慢慢转烤。马梓筠怀中抱着热水袋,脚心被热水泡得暖烘烘的。鼻子里闻着母亲娴熟的转动下炭炉上用竹筷串联的雪白色年糕条逐渐变黄开裂,由内向外弥散出浓郁的稻米香味。听着父母坐在身边谈论着刚才的旅途见闻,檐角压着的防雨油毛毡呜咽作响。看着窗外天色慢慢黯淡下去,朔风裹着纷飞的雪花吹着院中的梧桐树枝摇摆。感觉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那个孩子。  想到年糕,马梓筠不由得又想到了自己的家乡慈镇。他非常中意慈镇历经沧桑养成的古旧气质,可又十分不习惯这里当代充斥着的事事利字为先的金钱拜物教徒式的市井气氛。听父母说,在这个国家改革开放之前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之前,地质队还是旱涝保收的金饭碗,一名地质队职工一个月的收入足可以抵得上还在贫困线之下苦苦摸索的宁城普通市民大半年的收入了,更别说要比他们祖宅附近那些拖家带口靠年糕腌菜咸鱼度日的街坊邻居强上不知道多少倍了。慈镇的年糕与腌菜是远近闻名的,可如果天天吃换谁也受不了。好在那时候民心淳朴,街坊家境大致相似,大家团结协作,守望相助,经常还相互施以生活物资、体力精力上的接济襄助。马梓筠爷爷早逝,只剩下一个守寡的奶奶。他的父亲又是大孝子,除了每月固定给寡母汇钱,每半年左右回家一趟也是大包小包,周围的邻居家家有份。因为父亲深知远水解不了近渴,自己离家太远,老母还时需要身边这些热心的邻居多加关照的。可等到马梓筠举家搬迁回慈镇之时,时势逆转,他们不再是待遇优厚的手捧国家金饭碗的令人艳羡的强者,而是作为来自穷省的逃离编制随时可能被裁撤的风雨飘摇的地质队的落魄户了。彼时慈镇所在的宁城地区借助开放的春风,已经一跃成为了知名的东方大港。本地百业兴旺、百姓富庶,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亿万富翁、超亿万富翁层出不穷,普通百姓的生活水平也是飞速提升到了国家的平均线之上。人们见识到了,也有机会手握以前几十年都没有见到过的,可以拥有的那么多、那么多的钱,沉浸在市场经济的金钱魔力之中乐此不疲,为了每一分经济利益殚精竭虑、耗尽心血。历经几代人,耗费数十年培育出的亲情、友情、乡情以光速转瞬间被“拜金钱教”特有的“以物量人”的冰冷教规教义所取代。此地百姓的灵魂和精神经过改革后十年经济快速增长时期的浸润,早已从每一个毛细孔中都透出一股腐烂进骨髓之中的铜臭气息。许多邻居亲眷相貌还是熟悉的相貌,可是内在却早已是陌生的心眼了。尤其是当他们看到马梓筠家连个像样点的商品房新房都买不起,从货车上搬下来的家具又都是式样过时、破破烂烂的,又听说了马梓筠的工作寻找得十分不顺,心中揣测马家估摸着是这辈子都很难翻本了。虽然一个个嘴巴都没说什么,寒暄的言语听起来也还是礼貌客气,但是就连马梓筠都听得出其中包涵的唯恐避之不及的疏离感和高人一筹的自我优越感了。

马梓筠还好,他的父母委实是经过了一段时间才调整好了心态,逐渐适应了慈镇全新的人际交往态势。毕竟是从天上到地下,从受人仰视到被人俯视,从救济帮助人到无人救济帮助,其间需要克服的心理阻障确乎是多重的。就比如他的父亲的一个发小,从小家境困窘到几乎揭不开锅的。最困难的时间几乎每天都来马梓筠奶奶家蹭饭,而且风雨无阻,一蹭就是数年如一日的。起先也就是镇上某镇办工厂最普通的学徒工,后来一步步从最基层的车间一线劳动岗位干起,慢慢攀升到中层管理位置。最后抓住上世纪末宁城集体企业转制风潮的历史时机,将厂子转型为自己私人所有的公司,几年间就扶摇直上成为镇上的顶尖富户。马梓筠跟着自己的父亲去过他家一次,满屋子金碧辉煌,糅合了东西方风格的精致豪华装修。阔气排场的真皮沙发让父子俩坐着都有些不太自在,全套暗紫色的高档小叶紫檀家具和墙上挂着的两幅沙孟海的画作更是彰显出了主人过人的财力。午饭十分丰盛,黄膏凝成硬块的蒸海蟹、半个拇指宽的表面闪着银光的带鱼、散发着独特酒香的红膏呛蟹、一指长的被蒸得粉红色的大虾、溢出血汁的需要用硬币撬开的新鲜海贝、外焦里嫩的肥美的烤鹅肉。主人饭桌上的语气听着也是十分地客气,就是似乎没带有多少真情。男主人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地听着马梓筠父亲回忆往事,看不出半点他内心的想法,也感觉不到有任何共鸣。似乎马父所讲的一切完全与他无关,那个蹭饭吃的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招待他们的是茅台中的年代精品,包装奢华,一开启满屋的飘香。但是全程基本都是马梓筠的父亲端着酒杯主动敬男主人的酒,男主人偶尔才会懒洋洋地微微端起杯子回敬一下。女主人倒是客气地笑着指点着满座的菜让喝饮料的马梓筠放开肚皮吃,千万不要客气,还会特意将一些最好的海鲜部位夹放到马梓筠面前的食碟中。吃完后马梓筠父子又坐了一会,男主人依旧是垂着眼皮,神游四海似的,依旧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大家喝了点乌龙茶,吃了几块切好的蜜瓜,马梓筠跟着父亲站起来,准备告辞回家。突然男主人挥手让他们父子留步,他慢吞吞地踱到客厅的角落,弯腰拾起一个鼓胀胀的钱包,一拉拉链,从里面弹出一大叠厚厚的红色“老人头”。他漫不经心地从里面抽出一小叠,想了想,又加了几张。转身走到马梓筠父子面前,看都没有看马梓筠一眼,随手递给了马梓筠父亲,嘴里用当地方言也不知道嘟噜了句什么。马梓筠父亲倒是很开心地接了过来,并嘱咐马梓筠赶快谢谢叔叔。马梓筠脸上发躁,用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调道了谢。那一刹那他感觉自己和父亲是被人完全在当成乞丐看待、可怜巴巴地在被人施舍。父亲可能觉得受之无愧,只当是当年照顾男主人的涌泉之报,觉得受之无愧。可马梓筠不这么想,他是个极度敏感的人,从走进那座富丽堂皇的豪华客厅的第一秒钟起,从接待者们的目光中他就感受到了这里什么都有,就是缺少那种发自真心实意的平等待人的尊重。男主人掂量着加钱的行动更是让他难堪,感觉父亲天天挂在嘴上的大恩在别人眼中只不过就是价值这么点钱。

人心如雪,落地之前都是白净无瑕的,被人兽的足蹄践踩之后就变得特别的浑浊不堪。马梓筠的父母明白似水流年,时势易转,盛景不复,慈镇与这个国家的大多数城镇一样,再难回到二十年前那种淳朴亲密的街坊亲戚关系之中了。他们早已习惯了地质队中相较于地方上要简明单纯得多的人际关系,如今却需要以一种弱者的姿态事事从头学起,重新适应这被颠覆掉的完全陌生的社会关系,内心的落差也是悬殊的。马梓筠也曾很多次地听到他们的唏嘘,感叹谁谁谁变了,谁谁谁怎么了,谁谁谁都认不出了,谁谁谁都不大理人了,谁谁谁都不在好多年了。他们特别敏感在意的就是一些故交邻里对于他们态度的突变,可惜他们所能做的也只能是敏感在意罢了。父亲还好,毕竟他是土生土长的慈镇人。生于斯长于斯,如今退休了好歹也算是叶落归根。每天生活在父母的祖宅边,出门都是熟悉的街巷,熟悉的面孔,钓鱼时身后就是就读过的中学,中学围墙外的小山上就埋葬着自己的父母,迎面所见的一切故人、故土、故景都带着熟悉的岁月气息,给他以精神上的慰藉,情感上的支撑。虽然熟悉的街巷中行走的熟悉的躯壳下的灵魂已变得不再熟悉,他就读过的中学也取消了初中部改制为了专门的高中,自己父母的坟边更经年累月地增盖了许多新坟,一切其实已是旧时飞燕,物是人非。母亲相较之下适应得就要更加艰苦了。她十八岁参加工作,在地质队整整工作了二十多年,奉献了自己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早已习惯了那种和缓友好的封闭小单位慢节奏。以前也只是跟着父亲作为媳妇和人客来慈镇探望拜访过几次婆婆乡里,对于这里的风土人情和饮食生活其实完全只能说是蜻蜓点水,流于表象,其实还是颇为生疏的。如今已是接近于人生的后半程与职业生涯的晚期,却不得不跟随着自己的丈夫、为了能给自己的孩子创造更为美好的生活前景搬至此地。她不单要重新适应全新的生活环境,还要从头适应全新的医院工作环境。所有的故友亲人,都被她撂在了赣省,也是让她无数次魂牵梦绕的。这里的新街坊、新同事在生活工作中精明算计的小家子气起先也是让她很感不适,好在她为人宽和、与人为善、工作勤快、专业过硬,又远离任何是非短长,更不会传播流言蜚语,慢慢地总算在街角社会和新医院中都站稳了脚跟。

其实马梓筠一家能够在慈镇上接触得到的、尤其是还继续生活在老宅中的这批镇民与那些勇立经济潮头的弄潮儿相比已经算是在时代大潮中呛水翻滚险遭甚至已遭灭顶之灾的边缘儿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慈镇混得最好的一批镇民早就于上世纪最后十年之内陆续在宁城的中心城区购买了精美的新式商品房,除了扫墓探亲偶尔还会返回老镇,基本全家的户籍登记与生活轨迹都彻底脱离了这座散发着阴霉气息的死气沉沉的老镇,实现了彻底的繁花似锦的大都市化。条件次好的也陆续在镇子相对热闹的中心街区购买了临街的商品房,又脱离了老镇中年代最久、霉气最重、最为死寂也最为落后的数块老宅区,实现了相对热闹的城镇化。如今被众多镇民所鄙视摒弃的,唯恐避之不及的老镇部分,这片小巷如蛛网般串联的终日阴郁晦暗的古老区域中除了少数年迈或是贫困的原居民,还有一些从附近的乡村购房搬迁至此的半新不新的带着农民气息的新镇民。而更多地还是贪图此地相对廉价的房租而租住于此的来自外省的蹬三轮车的车夫、开夜宵摊的小摊主、在私营老板工厂中打工的工人、清扫马路的清洁工、超市中的服务员和他们的家属子女们。他们和那些落魄的原镇民交叉混住,彼此相安无事,有很多都是打定了终身在此定居的念头的,也可以算是最新的慈镇新生代居民。但是最具讽刺意味的恰恰就是这片房屋外相最破败、街巷最老旧、配套生活设施最落后、居住人员最贫困的老城区,却不仅代表了慈镇曾经无比辉煌的古老历史,也包含了将来小镇复兴的希望的种子。这里是现当代物质文明的洼地,被只讲究物质享受的暴发户们所鄙夷轻视甚至完全忽视;却是唐宋明清代数代以降精神文化上的高地,被无数的专家学者、骚客文人所崇仰讴歌并时刻铭记于心的。经过许多民间有识之士的热心呼吁,市、区两级政府统筹规划,一个一揽子开发保护古镇的方案已经通过了设计论证,每座原汁原味的明清核心古建筑连同周边的卫星区域都被有序地列入了修缮维护的范围。被冷落多年、甚至在建国后连原有县名都无法继续沿用的慈镇复苏的早春眼看着即将到来了,和本省其他几处被运营得热火朝天的古镇,如乌镇、西塘、南浔相比,虽已是姗姗来迟,但是总要强过始终未至吧。

可是他马梓筠的春天是否已经来到了呢?还是属于他的春天已经过去了呢?陆芳菲是否就是他无法长相厮守的、注定咋暖又寒的初春呢?还是杨欣儿才是那个命定的能让他如浴春风、带给他无尽春思的暖春呢?在从湖城回到北关监狱的这个寒冷的冬夜里,马梓筠哆哆嗦嗦地钻进冰冷的被窝中,从脚至头的冰凉之意在他的身躯里肆意游走,他冻得几乎要上下门牙相撞击了。好一阵儿被褥中才生出了温淡的暖意。陆芳菲残存的气息已消散无踪,棉枕、床单都各安天命、老老实实地恭候着新的女主人那美丽平顺的头发、婀娜娇柔的身躯的到来。马梓筠用手机回应着杨欣儿那些热辣暧昧的信息,这些极富挑逗性的文字犹如春药,颇有活血通络的奇效,情欲的火焰炙热了马梓筠全身。冬夜里孤身独眠的痛苦滋味可以说是促使许多单身男女加紧择偶的动因之一,尤其在失而复得再接着得而复失之后,这种孤寂感就会加倍沉重地袭扰当事人。马梓筠曾经在这一生中的n张床上和他的那些个宿世的良人们颠鸾倒凤,他曾经在眼下躺着的这张床上和陆芳菲作生离死别,也曾经在另外两张与这张床类似的床上和舞女、卫丹红恩爱缠绵,他还将在另外的床上与杨欣儿等别的女人共度过许多个销魂蚀骨的良宵。一个男人出生时嗷嗷待哺地躺在母亲的身边,长大后在不同的阶段分别与自己的女友和妻子同眠共枕,他这一生究竟要和多少个女人领略过床笫倾心之欢、领悟过几次床侧背叛之痛,才能彻底从一个男孩蜕变为一个男人?也许有很多男人到死垂暮的外表下包裹的都仍是一个男孩的童心?问题是这重要吗?在我们这个国家,不是只要你有钱有势;或者你两样都没有,但是很会考试解题,你难道不就是众人眼中成功的男子了吗?谁还会管你堂皇的成功人士的外相之下裹藏着的到底是成熟的老男人还是幼稚的小顽童?你投胎得当,不需要任何民意,天生就是主人翁;你会考试,就是一招鲜,也多半可以过上高品质的生活。如果你既不会投胎,没有家世背景的扶持;也不会考试,缺少学历文凭的提拉,这就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原罪。哪怕你什么过失都没犯,奋斗得也很努力,性格也很良好,品德也算高尚,一切的一切堪称模范的社会公民,也注定会被身边多数人鄙夷地评价为等同于社会废物的无能之人。你的人生在人家眼中注定只能是败坏的无望的,多半也只能为了求得一口温饱饭的生存而苦苦挣扎在永不消散的愁云惨雾之中。

一大早天还没亮,老板娘散养的准备过年时宰杀的公鸡都还在鸡笼中沉睡,马梓筠就艰难地从床上坐起身,准备洗把脸进监区带早班。这时他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闪起了短信提示音,他摸过来一看是杨欣儿的:“你想我了哇?”这丫头这么早就醒了?马梓筠心底升起一股暖意,他回了个信息:“怎么醒的这么早?我马上要进监区带班了。你乖乖的多睡一下,听话。”他想了想,在“话”字后面加上一个心再加上一个笑脸,这是他从杨欣儿那学来的。杨欣儿很善于在手机短信中使用各类表情符号,打字也超快。经常马梓筠这边还没回复,她那边就又接踵而至地连来几条信息,经常整的马梓筠是疲于应付却又乐此不疲。

“你今天几点下办哇?”

马梓筠回道“要六点多了”。

“你想不想我来看你哇?”

马梓筠打好一个“想”字,想了一会,却没发出去。他明白杨欣儿指的“来看他”所包含的全部真实的成人含义。刚刚才失去了陆芳菲,他还没有想好此时是否可以敞开心扉地接纳杨欣儿,虽然他的身体肯定是急不可耐的。毕竟和杨欣儿出于本能地卿卿我我是一回事,而要发生实质上的关系则又是另一回事,他还没有完全想妥如何定义杨欣儿的身份及如何处理他们间的关系。

“不说话了就当你答应了哇。”

虽然只见了一次面,但是有些欧美西式女郎气质的杨欣儿的热情主动正好有效克制住了马梓筠骨子里对于美色的钟爱导致的他在漂亮女人面前总是表现出来的那股子患得患失、优柔寡断的纠结劲头。“女追男隔层纱”,何况女的是杨欣儿这样出众的美女。并非道德家的马梓筠骨血中本就带着几分大学生男屌丝群体共通的好色天性,对于模样俊俏、性格奔放的杨欣儿的每次大胆的示好压根就很难做出什么有力有效的抵御。说到底,他在心底也压根没有打算认真地进行戒备。不管马梓筠嘴巴是否承认,他们交往节奏的线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就轻易落入了杨欣儿的手中,他们的恋爱更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已进入了被后者掌控的“杨欣儿时间”。马梓筠在君子之风上距离柳下惠的身位恰如从湖城到宁城,加上他本来也不是惯会一味矫情造作的人,对于美色的免疫力近乎为零,在美女前伪饰成正人君子的能力更加为零。昨晚还心心念念着以往的情感教训,设想的要好好地慢慢地和杨欣儿接触了解,千万不要太迅猛太急迫了。他自己在心底也是应允了自己的这个愿景的,不要只是再关注女方的容貌,要多留意品性休养等内在。可惜这么多年养成的以眼定夺的积习哪里是能在一夜之间、经历过一段痛苦的醒悟之后就能轻易矫正的好的。面对杨欣儿的火热的表白和刺骨的暗示,他好不容易搭设的隐约成型的阵地轻而易举地就再次失陷了。马梓筠考虑再三,最后只是回了一句“我先上班去了,这么早,你先好好休息。时间还早,晚点联系”这样自认为还算理智也算礼貌其实内容模拟两可、回了和没回没什么两样的含混话。这句话只是表达了他对于杨欣儿的某种恋人间共有的关心之情,却并没有直接响应杨欣儿之前提出的她自己晚上是否可以来看他的反问。也反映出了马梓筠已经察觉到了自己掌控不住局面,思前想后也迟迟下不定决心,索性放任一把,将解开答案的主动权完全放手交给了杨欣儿的狼狈心理实状。

这一天他神思飞扬,不过所思所虑的基本都是有可能要来探望自己的杨欣儿,对于罪犯的管理多少有些失魂落魄。参加工作以来,有一点是值得赞许马梓筠的,就是无论他当班那天的心情有多么恶劣,他的管理本分总完成得还算尽职尽力,面子上的任务完成地也总还过得去。他宁愿将情绪压在心中独自承受,甚至有节制地发作给同事,也不会像有些同僚那样将无辜的罪犯当成出气筒。就像他们监区的某某警察,出了名的妻管严,每次家中响起河东狮吼了,导致他在老婆面前吃了瘪心情憋闷,也就是他手下的罪犯要有人倒霉了。民警存心要整一名罪犯,简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容易找到理由了。这些“人治”细节的发生当然左右不了彼时我国监狱的管理风格在文明法治的通途上逐渐转良的大势。只是无论监狱管理方如何努力,外人对于监狱管理总是存在许多根深蒂固的歧见。总是习惯于将一些影视作品中夸大的情节或者发生在看守所中的轶闻强套在监狱的身上,认为监狱中黑幕重重,狱警体罚罪犯、罪犯头子恃强凌弱、罪犯结伙斗殴等都是监狱中的常态。实则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我国绝大多数监狱对于普通刑事犯都普遍实现了较为人道的文明管理,监内秩序井然,纪律严明,风气凛正。罪犯吃得饱、穿得暖、睡得香,有工开工、有病治病、有课上课,不仅不会受气,有时候还经常会有闲情逸致撒气给警察受。绝大多数罪犯与绝大多数警察都能够实现心有默契的相互体谅、相互尊重、相互容忍和相安无事。没有谁会在任何管理事项上都真正认死理,将对方逼近无路可退的死角而图穷匕见。“潜规则”在这个世界中也经常能凌驾于法律制度之上,以它独特的力量维持着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的天平的平衡。就像今天,马梓筠在厂房中看到了一名日常表现向来不错的罪犯偷偷地在喷火口烤年糕,这当然是违反生产安全的不规范行为,严格意义上而言马梓筠也当然负有阻止教育他的义务。可马梓筠熟悉这名罪犯,他知道该犯是典型的北方老爷们,家中说一不二的顶梁柱,出了名的要面子。本来还是听从政府,积极改造的,如果当着这许多罪犯的面就公开呵斥他,势必会引起他的情绪的反弹。万一他破罐子破摔,走上了抗改的道路,自己的小组岂不就少了名温顺的良民,多了名难管的刺头?分监区都是实行分片包干责任制管理的,警察在对待自己小组的任何一名罪犯做任何决定时,都是或多或少存在本位主义思想的。

马梓筠是性格孤僻,可是他并不愚鲁,悟性也还算保持了我国国民的平均水准。监狱管理的要门在哪里,禁区在哪里;平时该怎么说,该做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工作时间不长的他通过观察感受,其实早已了然于胸。依照他的理解,在所有的国家执法行为中,监狱工作是相对简单的管理行为,对于管理者的素质要求也不是很高。它的管理要求既不深奥玄妙,更没有什么复杂的内在技艺。一言蔽之,它主要的管理精髓就在于“安保”二字。管理的硬核永远就是安全稳定,罪犯的不跑不死就是他的至上追求,也是监狱安身立本的基座,更是能让监狱和监狱警察不至于挨饿受冻的床褥与热饭。其他所谓的改造、感化、矫正、教育,不过都是点缀与其上的虚大于实的门面功夫,说得好听些,也就是类似于奶油蛋糕尖顶上摆放的樱桃、草莓、巧克力棒等取悦耳目的花哨物件。只发挥些许锦上添花的功效还是可以的,却并不能填饱面临诸多现实发展难题的监狱饥肠辘辘又百般挑剔的肠胃。监狱警察的工作谈不上需要掌握什么精妙的专业性,多数时间警察的职责就是监视与规训。前者只要是视力、智力和体力正常的人都可以很好地完成,后者其实就是一种语言交流的谈话技巧,更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特殊技能。因之什么专业的大学毕业生都可以被招录,退伍转业的军人更可以轻松应对。按照马梓筠的理解,这工作中的多数安保部分就是请社会上那些只有小学学历的保安和特别善于洞察人心的农民过来,只要不是文盲,稍加以培训,一样也是绝对可以胜任的。事实也是如此,北关监狱的许多中老年警察都是当年通过简单的“工转干”考试成为警察的。据说这个考试简直就是送福利似的半考半送,和马梓筠这个年代招考公务员公正严格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可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便如此,马梓筠也深知自己能够侥幸考进,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强,而是竞争对手不够强。那些坐拥强力文凭的精英们根本就没有看上监狱这片冷僻的职场,他们报考火拼得都是一二线城市中的国税、海关、交通等热门部门的热门管理岗位。

马梓筠顶风冒雪,带着罪犯来回往返于医院、会见室和监舍之间。他体型虽然远远算不上轻盈,却没有一丝慵懒的习气。工作中的他四肢勤快,喜欢跑腿,遇事不缩,不发怨言,这些优点虽然不一定能够得到分监区里的老年警察们的当面赞许,却也是让他们心底感觉到还是颇为受用的。这样他们就可以悠闲地坐着,一边吸烟喝茶,一边聊天胡侃。到了他们这个年龄,有了他们这个资历,工作时往往不是看他们能干些什么,而是看他们自己想干些什么。只要不惹过分的大乱子,场面上三分三过得去,也没有哪位在职的领导会愚蠢到不值当地和他们顶格较真。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犯就是最好的相处之道。傍晚时分雪势又大了些,两个老警察贪图值班室里取暖器大开、又有人说话、待会还能下两盘棋的热闹气氛,抢着留下来值班。他们嘴上卖乖,做顺水人情地让马梓筠回寝室睡。马梓筠为人处世很有股子执拗劲,遇到公事素来却都是不争不抢的。随他们当无足轻重的小棋子摆布,口头上还得对于人家的慷慨施舍给予感谢。当然,他即便心有不满,也没有能力提出任何异议。马梓筠刚刚走出监房,就远远地望见灯火通明的小卖铺的柜台后并列着两张女人的脸孔,一张是认识了很久的老板娘的,还有一张竟然是刚刚认识不久的杨欣儿的!杨欣儿显然早已自来熟地和老板娘打成一片了,她的嘎嘣溜脆的小嘴除了善于接吻,可也是无往不利的善于笼络人心的社交利器。远远瞅见马梓筠,杨欣儿显然想给他来个惊喜。她的小脑袋瓜猛地沉到柜台以下,可是头顶扎束得翘起的发髻其实已经出卖了她。老板娘显然被杨欣儿率真的孩子气般的举动给逗乐了,有些忍俊不禁地掩嘴大笑。马梓筠抬头望了望飘零着雪片的黑黢黢的天空,有些惊诧天气路况都这么差,杨欣儿竟然真的紧赶慢赶了过来。他的内心顿时翻涌起了一股被感动的暖流。内心激动,表面只能装着从容的他走到柜台前,一边略有些尴尬地朝着老板娘笑了笑,一边伸手轻轻拽住了柜台后那个在轻轻颤抖的小发髻。

“出来吧。”

他尽量控制住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过分亲昵和激动。毕竟老板娘是陆芳菲的介绍人,他不想过早地让陆芳菲知道自己又有了新的心上人,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和新的心上人短期内关系就已经突飞猛进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

“没意思哇,一下就让你看见了哇。”

发髻下可爱的小脸蛋闪了出来,杨欣儿嘟噜着小嘴,“哼”了一声扭过脸,佯作生气。

“可以啊小马,去婚介公司都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老板娘搂着杨欣儿的腰,调侃着马梓筠。

“哪有你漂亮哇姐。”

杨欣儿回搂着老板娘,两个性格同样外放的女人弯着腰大笑着。

“真是个大嘴巴啊。”马梓筠明白毫无心思的杨欣儿肯定把他们是如何认识的前因后果都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老板娘了,可他也只能苦笑。

“还不快陪小杨去吃晚饭,她到了十多分钟,就吃了一小块蛋糕。我让她先热一罐八宝粥垫垫肚子,她说自己吃不下,非得等到看到你才有胃口。哎,这种天还能从湖城跑来看你,好女孩啊。小马你确实有福气。”

听老板娘这么说,马梓筠很有几分心疼。可当着老板娘的面,还是出于同样的顾虑,他又不方便太亲昵地哄着杨欣儿。他只有尽力压制住沸腾的情感,轻轻拍了拍杨欣儿的肩:“走,吃饭去。”

“那我去吃饭了哇姐,等会再聊哇。”

杨欣儿背上自己的小单肩包,蹦蹦哒哒地从柜台中窜出。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拉住正欲离开的马梓筠的胳膊。

“要么我们叫上姐一起去吃好吗?”

“嗯,好的啊。”

马梓筠被她这么一提醒,猛然想起现在是饭点了,自己转身就走是很失礼的。唉,自己这么大一个人,居然连基本的客套都不会,想到这他的脸颊不由得有些发热。他在心底想着在人情世故的通晓和处理之上杨欣儿确实要远远强于自己,以后还得多虚心向她学习啊。

“你们快去吧,我早就陪着小祖宗吃好了,你们的盛意姐心领了。”

老板娘朝着靠里坐在墙角的小凳子上正在为一道难解的应用题发愁咬笔头的儿子歪歪头,又举手示意他们好乘着雪势小了抓紧去用晚餐了。小情侣只得作罢离开,在转身的时候老板娘对着马梓筠眨巴了下眼睛,意思是说你直管放心吧,关于陆芳菲的事我半个字都不会透露的。又冲着杨欣儿的背影竖了个大拇指,意思是对于杨欣儿的赞扬肯定。马梓筠会意地微微一笑,就被杨欣儿勾住左臂,拽出了小卖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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