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阶梯.下》(6) - 阶梯 - 冯峻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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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阶梯.下》(6)

初秋的某日下午,位于湖城郊区的这个城市最大的公墓之一的坟山上,密密麻麻林立的黑色柱状墓碑之间,一位身形微胖,相貌平平的年近三十的汉子如雕塑般站立在一座新坟前。他身前的大理石墓碑上贴着一张漂亮姑娘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年轻女人不带一丝愁容,抿着嘴在淡淡地微笑,隐隐显出嘴边甜甜的肉窝。墓碑前斜摆着一束用白色花束包装纸包拢着的白百合、白菊花,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丹桂的芬芳。他已经以这种凝固的姿势哀悼了良久,眼见得日头逐渐偏西,昏鸦绕飞在枝头,男人还是呆立着一动不动。似乎准备这样一直僵立下去,等待那慢慢笼罩墓地的黑暗的降临。就这样无声地融入无边的黑暗,与坟中的故人彻底混为一体,就像他和她生前曾经无数次的合二为一那样。不是什么清明腊月等祭奠的大日子,坟山上本来就没有几个活人。维护公墓清洁的大叔早已注意到了这个男人。大叔参加过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交接时期发生在我国西南边陲的那场著名的边境保卫战,亲眼目睹过身边的许多活人变成死人,也亲手将不少活人变成死人。如今日落西山的他皈依佛祖了,深感年轻时杀戮过重。加上生存的需要,就托关系找了这份平常人有些忌惮的活计。整天面对这满山的亡人,他夜夜诵经,内心倒很是平和。几年下来,他早已对于生者的悲戚之状见怪不怪。他们中有嚎啕大哭的、有低声啜泣的、有捶胸顿足的、有满地翻滚的、有寻死觅活的、有哭至昏厥的、有欲哭无泪的,渐渐地他已习以为常了。有时候见到单个上坟的过于悲痛的,他也会上去规劝几句。以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残酷的战争感悟,加上自己学习经典后领悟揣摩出的佛理开导他们。他也知道这座公墓中新近葬入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制碑匠在镶嵌姑娘的遗照时他就在旁边,姑娘的骨灰盒放入墓室时他也在旁边,姑娘的家人好友每次上坟时他都在旁边。这姑娘让他想起了自己在那场战争中亲手打死的一个越南女战士,也是一样的花样年华、一样的明眸皓齿,甚至连五官模样都很有几分相似。当年在打中女兵后,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歪倒在路边,睁着一双大眼睛、满口血沫的仍在抽搐的女人身体,确定她已经再构不成威胁就紧跟着散兵线继续冲锋了。之前之后他都打死过敌人,他也记不清具体的人数,也从无兴趣搞清楚。可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却似乎跟牢了他的余生,让他无数次午夜惊魂,一身冷汗。现在公墓葬入了这么一位容貌相近的女孩,墓地距离自己居住的小屋还不远,眼神灵敏的从窗户里就能够隐隐绰绰瞧见墓碑上的照片。如果换成是信佛之前,他早就承受不住吓跑了。可现在他想通了,他觉得这就是一种因果报应,是佛祖的旨意让自己用尽残生好好赎罪。他决定了要好好看护打理这座坟,因之他也特别在意关乎于这座坟的所有风吹草动了。  他之前已经知晓了这个姑娘悲惨意外的死因,也听说了她有个关系甚笃的男朋友,刚见过她的家人,谁想到就阴阳两隔了。听讲这小伙车祸后一直在医院养伤无法行动,他也一直没有机会见到过真人。今天这个情形让他明白了,虽然有不少各色年龄、各种气质的男人前前后后地来给这位姑娘上过坟,可眼前这位才是他一直在等待的终会出现的那个男人。男人奇怪的状态让他隐隐有些担忧,让他想起了那场战争中那些身患“炮弹休克症”的战友或敌人。他们经历过铺天盖地的炮轰或者残酷血腥的厮杀后会呈现出一种反应迟缓、颤抖口吃的反常状态,直接疯癫者也大有人在。至今在湖城的专门负责修复人类精神臆病的第三医院中还住着好些他的前战友,他几年前还抽空去探视过他们一次。见到他们不是抱着头蹲缩在角落里,就是傻乎乎地咧着嘴在对着空气痴痴发笑,要么就是一言不发地呆呆坐在长椅上发愣。只是没有一个人再认得出他,让他的心难受的抽搐。虽然面对生死男女终是有别。女人相对更加脆弱,感情容易外露,所以在墓园里是很少能听到男人放声哭泣的。男子哀于心,不见于表,这很寻常。但是像眼下的这个男子这样僵直伫立上两三个小时的,确实也属十分少见。他产生这样的顾虑也是很正常的,因为他并不了解马梓筠。他不知道马梓筠并非常人,自幼就特别的悲天悯人,见到坟地就有天然的好奇探究的喜好。他会思索这坟地建于何年、坟地中所葬者为何人、其人究竟是因何而亡、后人是否还会记着亡者。从童年少年时期在地质队郊野目睹的那些无名无姓者生满荒草的土坟,到他在浙省省城那座闻名天下的西湖边沉迷过的风格各异的名人坟,这些疑问无不困扰着他思考、勾引着他留恋、迷惑着他驻足。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这种特殊嗜好究竟是源于特别多愁善感的本性,还是冥冥中的造物主特别赋予自己的对于死亡的既怯又奇的复杂态度,还是他无形中受了莎士比亚戏剧中那些经典坟地段落的影响。在世间所有的坟墓中,香消玉殒的美人冢是最能勾起他的情伤的,这就是他在西子湖边时关注并不太起眼的苏小小墓远多过庄严气派的岳武穆墓的原因,也是他有次无意中从某份杂志上知晓了上世纪上城头号影星阮玲玉香冢如今凋零破败现状后无比唏嘘的缘故。如今上天开眼,彻底成全了他的这一殊嗜。他夺走他的心头所爱,在他的心内身外都修建了一座美人冢,让他今后的人生时时刻刻都有如影随形的凭吊对象。这是冥冥之中机缘巧合的天意使然吗?还是墨菲斯特阴险恶毒的执意安排?

马梓筠的眼泪在康复的两个月中已经流干了。父母苦口婆心地安慰劝导他。他们心底本来还是有些埋怨马梓筠瞒着他们随意找对象的,但是事情发展到了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很多话他们再也说不出口,也唯剩一声叹息。杨欣儿的父母没有来看过马梓筠,只是在车祸发生后的两天里委托了杨欣儿的舅舅前来探望。听他说两位老人经受了这次失女的沉重打击,都先后病倒了。虽然没有性命大碍,却也只得在家中卧床休养,连杨欣儿的后事都是他和舅妈这些亲眷在帮着操持的。杨欣儿是家中的长女,也承载了他们格外的寄托。马梓筠的出现更是让他们看到了触手可及的希望,可如今所有的念想都破灭了。对于这样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户人家,这种青壮年成员早夭的灾祸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杨欣儿的舅舅也是伤感不已,本来车祸发生的那天晚饭就是要到他家去吃的。他也很为自己的外甥女找了一个这么像样体面的男朋友而感到高兴,还和舅妈隆重张罗了一大桌子菜,谁想到……马梓筠的父母商量了一阵,他的父亲腿脚不灵便,医院里也需要有陪人,就由他的母亲代为去殡仪馆追悼那位还未有来得及谋面的“未来儿媳妇”。悲痛欲绝的杨欣儿的父母聘请了殡仪馆中技术最好的美容师给自己的漂亮女儿修补了半边被损毁的脸庞,又从湖城最有名的法隆寺中重金礼聘了一众得道高僧来给女儿连做了两天两夜的超度法会。灵堂内香火缭绕,击木鱼敲铙钵诵经声不绝。马梓筠母亲揪着心宽慰了杨欣儿的在场的亲属们,上了香,献了花圈,又心情复杂地端视了静静地躺在棺椁中的业已整过容的杨欣儿一眼。这一眼,原本该是马梓筠兴高采烈地将杨欣儿带回宁城时在自己家门口见到的那一眼,也该是大家在餐桌上相互问候时对视的这一眼,或者是马梓筠的父母送别他们时在背后眺望他们渐行渐远的这一眼,现在却被命运硬生生扭转成了这生离死别的毫无交流的最后一眼。小丫头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未曾受伤的那半边脸自然滑溜,显现出天然的气韵。另外半张脸尽管美容师尽了全力企图回春,可是还是修补得别扭诡异,仿佛唱戏的旦角落泪后粉黛褪色的面妆。但是从摆设在灵堂前的遗照和那半边完好的脸,即便是毫不相识的陌生人也是能感觉得出逝者生前动人的美貌的。马梓筠母亲坐到了半夜,又委托杨欣儿的家人们转代向杨欣儿的父母问好。感觉该说得也都说了,最后实在无语,也确实疲惫了,才回到医院。她临走前询问了下杨欣儿的下葬时间,本来还踌躇着要不要提出也来参加的。杨欣儿的亲人们也看出了她这段时间在医院陪护马梓筠已经身心交瘁,毕竟也还是没有过门的准婆媳关系,都劝慰她不要再来了,看护马梓筠要紧。今后有心嘛,大家都可以做亲戚来往。马梓筠的母亲被他们凄然的语调也是触动了情怀,也流下了眼泪。说是马梓筠没有这个福分做杨欣儿的丈夫,说得在场的众人各自神伤。她回来后还是尽力装作平静,也不敢多说杨欣儿的怪异的妆容,只说全部打理得挺好。小丫头看着很安详,让自己的儿子不要再伤心了。马梓筠自然又是情难自已地一顿呜咽,泪湿枕角。

后事的隆重,包括杨家有能力为杨欣儿购买了整个公墓中规格最豪华的高档区的墓地,主要得益于那位驾驶“奔死”的老板对于入监服刑的畏惧。他的精明的企业法律顾问给已被拘留的他在外积极运筹帷幄,为了免去刑责,会见时要求他必须在民事赔偿方面必须表现得积极主动,以显最大的诚意。他家的母老虎知道他居然敢于在外省包养小三,本来是要第一时间和他分家离婚撇清关系的。也是这位精明的律师给他详详细细地算了一笔账,让她明白并想通了此时不伸手扶助丈夫一把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道理。考虑到如日中天的家族企业的前途远景和自己及儿女的巨额身家利益,可怜的大母虎毕竟还是见识和情商远超过一般女人的女强人,能屈能伸地秒变为了温顺可亲的小母猫,开始主打“苦情牌”。第一时间就快速支付了杨欣儿的所有抢救费用和丧葬开支,这边还在和杨欣儿的家人磋商后续补偿的事宜,那边又双管齐下,诚意十足地拎着一大堆营养品和水果探望了还躺在病床上的马梓筠,顺便也和马梓筠的父母协商了赔偿的具体事宜。她的态度真诚,胖乎乎的柿饼脸上写满忏悔和赎罪的表情,丝毫没有让人觉得她其实也是整个事件中道德意义上最大的受害者之一。马梓筠一家本来是不要看她的,尤其是马梓筠,总觉得是她的丈夫的鲁莽造成了杨欣儿的死亡,心中更是愤恨,见到她来就是板着脸躺在病床上装睡。不料这女人委实是能屈能伸,嘴巴说得是天花乱坠。除了哽咽着痛陈自己不争气的男人的过错,痛斥他的荒唐和莽撞之外,也开始将车祸的主要责任推到了已经死去的车夫身上。酒后驾车、刹车失灵、处置失当,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这样一个逐渐浮现出的“事实真相”:事故的主要责任方不是她们家男人,而是那个在事故中身亡的三轮车夫。马梓筠自己本身也是学法的,也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他虽然气愤,但是并没有完全被情绪带偏理智,无论情绪如何,他始终尊重真相。作为车祸亲历人,他在心底也承认母猫所说的基本都是事实。那天上车时他是闻见了三轮车夫身上浓重的白酒味的,也是感觉这三轮车在下坡时是失去了刹车力的,车夫处理时的紧张慌乱他更是看在眼里的。他只是感慨三轮车夫已死,连个给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而听说他本身就是个鳏夫,家里只有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娘和一对还在读小学的年幼儿女。他这么一撒手人寰,家中的老弱老无所依,幼无所养,今后的活路都看不清在哪里,更是不可能有人会出钱出力代他辩解了。

马梓筠的母亲保留了杨欣儿的舅舅的手机号码,还有些涉及到赔偿的事项需要他们通气商量。大家也清楚随着事故处置的完毕,彼此间的相互联系只会越来越少,终至杳无音讯,天各一方,后会无期。因为维系他们的纽带已经从杨欣儿这个人变成了杨欣儿的坟这座墓,它代表着只有远离尘世的凄凉和孤寂产生的无力的失重感,却不带有半点人世间的温暖亲情迸发出的联接的扩张力。在马梓筠的一再坚持下,母亲问来了杨欣儿的墓地的具体的位置。在经过了马梓筠反复保证不会做任何傻事之后,才同意等他身体能行动了再择时告诉他。在医院中和回到家里静养的这段时间里,父母也和马梓筠交流了他的工作状况。马梓筠也没有隐瞒,倾盆道出了自己在工程推进办公室中的尴尬处境。副处长公务繁忙,人虽没有到,但是听说了马梓筠的意外后这期间也给马梓筠的父亲打来过两次手机,表示了自己对于马梓筠伤情的慰问。同时也间接将北关监狱相关人对于马梓筠工作的表现反馈给了他的父母。他说小孩工作积极性还是有的,只是可能是专业不对口,目前在推进办公室中不能发挥特长。副处长还略显懊恼地自责到也是自己考虑不周,对于这个新建工程的开展情况缺乏了解,就急着把马梓筠调到了不匹配的岗位上,造成了现在的被动。马梓筠父亲赶紧表示他们一家对于副处长的照顾已经是感恩戴德了,是马梓筠自己工作经验不老到,做事做人都有欠缺,才招致当前的这种困难局面的。副处长电话中嘱咐马梓筠要好好休养,先将身体恢复好。工作的事待他和北关监狱的领导商议后再做安排,总之前提是尽量找到个能让马梓筠充分发挥法律专长的合适岗位吧。马梓筠的父亲又是千恩万谢,对于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老乡真的是接近感激涕零了。他感叹到自己当时和副处长的哥哥这一大批大孩子在慈镇的街头巷尾满世界疯跑,抓鱼挖笋逮知了,年幼的副处长拖着条长鼻涕摇摇晃晃跟在他们身后,还被他们深恶痛绝,当成累赘和麻烦呢。谁知道今天却成为了他们马家的贵人。而相形之下那个吃他们家米粮、拿他们家油盐、用他们家物什好几年的白眼狼真的是太没良心了。想到这他的父亲又变得激愤起来,甚至恨恨地捶起了那条坏腿。对那个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蹭他们家饭菜,如今却全然不仅不感恩,还唯恐避之不及的负心人他确实是恨意难平的。按照我国人传统的知恩图报的美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从来没有亏欠过马家什么的副处长尚且可以做到诚心实意地提携关照马梓筠这个小老乡,靠做他们家食客、靠着他们马家施舍渡过饥荒岁月的这份救命的恩情难道还不够有分量吗?生而为人怎么能忘本到如此的程度呢?马梓筠看着父亲因为气愤而有些变形的脸,想到那个老板随手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钱打发叫花子一样漫不经心地递过来时的情景,萧瑟凄凉的心境陡然间变得更加晦暗酸楚了。

在确定已经彻底痊愈,一切行动如常之后,出院后在家中静养了两个多月的马梓筠这才返回北关监狱销掉了病假,同时又接到了一纸调令将他又借用到了农林科。北关监狱和临近的南湖监狱一样,都是浙省知名的大型农场监狱。农林科管理事务繁多,岗位职责宽广,相比工程推进办公室的确是更适合马梓筠施展腿脚的舞台。马梓筠一家自然明白这又是副处长尽力斡旋的结果,真的是感恩不尽。到现在马梓筠甚至都还没有敬过这位同乡、领导兼前辈一杯薄酒,后者却已经不吭不响地伸手帮助过他好几次了。这让马梓筠又想起了自己十岁左右时在地质队医院玩耍时母亲请一名来医院看病的附近村庄闻名的独眼大师帮着看看马梓筠今生的命数。大师年逾古稀,光头,精神矍铄,眯缝着残余的一只眼凝视了马梓筠良久。又摸了一遍他的颅骨,翻看了他的手相,询问了出生时辰,才冒出几句解卦式的短语。时间久远,马梓筠已经记不清母亲当年完整地转述给他的原句了,只是记得几个关键词句。大意就是“命中注定吃衙门饭”,“遇到贵人前诸事坎坷,遇到贵人后杨柳春风”,还有就是“一生会有东宫西宫,分别在西北位、东南位”,再就是要小心提防“比自己年轻十五岁的女子”。莫非副处长就是马梓筠命中的这个贵人?马梓筠的新办公室位于机关一楼保卫科的旁边,人员也比较多,是个大套间。宽敞些的外间四个人共用,狭小些的里间是科长专用。同一屋的新同事倒还好相处,比他大个四五岁的架着一副眼镜的文文静静的女内勤很随和,比他大个二十岁的个头矮壮结实的大哥很直爽,还有一个成天眼镜滑落在鼻尖上的技术男成天就是忙于栽种育苗、除虫防疫,话少而幽默。人高马大器宇轩昂的科长倒是很有威严,他的年龄放在旧时代也可以做马梓筠父亲了。他和之前工程推进办公室的主任不同,一见面就很利落地布置给了马梓筠负责全监土地承包合同审核把关的管理任务。北关监狱拥有广袤的国有土地的合法使用权,多数都为地力肥沃的高产农用地,具体经营权分散在各个农业基层单位手上。由于自营能力的欠缺和管护力量的不足,绝大多数监狱农地都只有被迫采取发包的形式交由各个承包户管理经营,监狱的管理重心则有取向性地集中在收取承包款和进行日常监督上。这样每年、每个季度、每个月全监都会产生一定数量的农业经营承包合同。之前这些合同都是由各个农业基层单位全称操作的,并未由监狱施行统一的管理,故也是弊端重生。不仅合同样本缺乏标准的定式,条款内容上错漏百出,签名用章上也是极不规范,实际履行的成效也完全是视乎农业管理单位的负责人和直接管理者的责任心高低而定。现在作为向上收紧管理权的第一步,监狱党委决定实施“分步走”。先制定出全监统一的合同管理办法,在全监范围全面推行农用地承包合同范本。再配套以严格周密的合同审批流程,逐步建立健全起“人责权”到位的合同管理网络。而按照新科长的部署,这些也都是具备了律师资格的马梓筠今后将要负责的常规性工作。

可以说忙碌降临得恰到好处,马梓筠现在就是不能让自己稍有闲暇。一空闲下来他就会想起杨欣儿,想起与她生前种种点点滴滴的浓情蜜意,想起那场猝不及防从天而降的无妄的车祸。他现在也不想在公开场合露一分钟面,午休时不得不去食堂吃饭的这三分钟行程是尤其让他不猧不魀的。他本来就自感与北关监狱本地的多数人在习性脾气上是方枘圆凿,如今在他的身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行走在北关监狱的路上时就处处都能感受到他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这些眼神中可以说是以同情为主,也夹杂有一些好奇,还有极少数的看好戏的幸灾乐祸,当然也有近似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那种冷漠,也少不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漫不经心。他只能选择主动地避让,经常性地不吃午饭,上班早早地来,下班晚晚地走。借着晨光和夜色的掩护,他有意避开一切人,包括小卖铺的老板娘。他不知道该怎么理性妥当地回应老板娘的由衷的关怀,更不想自破心肺般地对任何人再次复述一遍整个事件的经过。最让他煎熬的就是回到寝室之后,他是翻来覆去,整夜难眠。前番与陆芳菲的生离曾经短促地使得这间寝室成为他的地狱,这次与杨欣儿的死别就彻底让这间小房子演化为折磨他的炼狱了。经历了无数次的流泪,他眼中的泪海依然干枯。他在心底反复默念着之前读过的某位贤者假托仓央嘉措之名所做的《十戒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杨欣儿的芳影飘满整个房间,尤其是在马梓筠身下的这张木床上,更是沾满了她的体香。他们两在有些人看来只不过是和平年代一对再平淡不过的小情侣,既没有承受过什么动人心魄的苦难,也没有经历过什么跌宕起伏的遭遇。他们之间所谓的爱情,更多的似乎只是一种建立在人类原始本性之上的对于彼此的生理兴趣,是只比男女儿童间的嬉戏成人化点的光大于热,缺乏耐人寻味、给人启迪的深刻内涵的肤浅的游戏行为。杨欣儿只是我们这个时代现代都市中随处可见的那类敢爱敢恨、肉欲旺盛、感官敏感、开心不羁的青年女孩,自身并没有特别卓越的才华,更缺乏突出的美德。本身的早逝固然是件悲剧,可是也没有具备特别合理的应该被长久地隆重地铭记的理由。马梓筠更是,他对于杨欣儿的认识几乎全程都是时刻伴随着轻浮的调情和浪荡的交欢。他(她)们相互之间在对方的肉体上烙下了无比难忘的记忆,不过难道不是只限于此吗?除此之外他(她)们的交往何曾带有任何庄严神圣的意味?但也恰恰正是这样一对又一对道德家严重看似平庸的乏味的情侣却构成了我们人类繁衍不息的主体。没错,他(她)们是庸俗,也很本色,面对每一段感情总是游走在理智与情感的中线,甚至经常就是偏向情感的;凭借着冲动和直觉寻找最为合适的伴侣,很可能就是只遵循本能的。他(她)们所有从心动到行动、由起意到起誓的过程都是相似的对于上一段恋情笨拙的模拟,而每段恋情的个中滋味及对于当事人的人生意义对于他(她)们自己可能感受是大相径庭的,可在冷静理性的旁人看起来却都是毫无差别也无水准的。这个年龄段的马梓筠对于与女人相处之后彼此间感官欢愉的追求还是远远大于对于内心默契的追求的,你大可批评他(她)不成熟,也可以嘲笑他不理性,但这不也正是我们这个多姿多彩的人世的本来面目?如果人人真的都是爱情观圆熟的婚姻成功学老手,人人对于情感的经营都真能如他(她)嘴巴上分析得这么头头是道,那么这世界的爱情文学与影视剧的创作首先就要凋败消亡了,言情小说家和编剧家们都要全部饿死了。其次,我们国家的婚姻败亡率也不会如房价一般逐年疯长了。马梓筠在伤心之屋中再也很难平静地生活,正好现在也是借用在机关,每天上下班来回也不方便,便也萌生了调换间房子的想法。

这期间他的父母密切地保持着和他的通讯联系,特别是他本就万事不放心的母亲,更是拎着个心在熬日子。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本身腿脚不方便,前段时间照顾马梓筠又加重了他的腿疾的话,依照他母亲的本意是要让他父亲来北关监狱陪他一段时间的。马梓筠在电话中一再表示自己已经完全无恙了,让他们二老放心。又哀求了许多次,保障不会做任何傻事,他的母亲才勉强将杨欣儿的墓址的具体位置告诉给了他。她倒也不是真的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有梁山伯那般决绝的卧冢泣血的勇气,而是顾虑到杨欣儿毕竟是英年早逝,而墓地那样充满了负能量的阴森环境对于刚才痊愈的儿子的磁场是不会有什么好的作用的。她又怕儿子睹墓思人,刚刚有所提振的精神再度萎靡,更怕他受过震荡的脑部由于悲思重新萌发昏眩等病状。马梓筠在电话中反复承诺到一定会本着对个人和家庭负责的态度保持理性的,她的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定。马梓筠并不知道的是为了让他能彻底走出对于杨欣儿的思念的缠绕,也为了避免将来在自己毫不知情的前提下马梓筠可能又会自作主张展开新的恋情,他的父母在慈镇又是一番托亲访友,紧锣密鼓地加快了给他物色妻子的步伐。父母都是实实在在的理性主义者,对于理想的媳妇的模型就是和他母亲这样的:容貌根本不重要,工作要稳定,最好是老师和公务员,父母最好都能有和他们一样稳定的退休工资。人品性格过得去,对马梓筠好点,就可以了。她的母亲一向是以自己身为一名合格的媳妇、妻子和母亲为荣的,她也经常以自己这一生来现身说法,告诫马梓筠在婚姻生活中现实永远比浪漫更为重要。女人的青春苦短,容颜易老,美貌纯粹是外相更是幻想,也根本代表不了什么,远远不如她的职业带给家庭的保障和美德给予家人的恩惠更为持久有力。他们也从不做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奢望通过婚姻让马梓筠攀龙附凤,跃上高枝,改变命运。只求能寻觅到一户和自己家在整个社会中地位相当、素质相似、思想接近、沟通无碍的普通人家家的女儿,对于自己将来的儿孙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不会产生不必要的拖累,就可以了。但是她们老两口的苦口婆心对于马梓筠的婚恋观究竟能够产生多么大的影响?恐怕连她们自己也没有多大的把握,马梓筠在感情上执着于寻求感觉的稚嫩态度是让任何父母都会忧心忡忡的。即便经过了这么巨大的变故,他们也不相信马梓筠就会一撞而醒,从此成熟了,反而很有些害怕他会在失去了杨欣儿之后变得更加偏激固执。

在此期间马梓筠还做了一件他自认为非得不做的事,就是将寝室从第三监区宿舍区搬出。新的住处就是在先锋网吧的二楼,就是那种农民自建的临街三层楼中的小小一间,距离他最初踏入小镇的所谓的“车站”不远。对着马路的灰兮兮的玻璃窗户一年四季都必须紧紧关上,以防止无孔不入的扬灰和渗雨。同一层还租住有另外两名镇上工厂里的青年职工,也都是三十不到的单身汉。大家共用一个卫生间,浴缸和马桶的肮脏程度很好地诠释了公用物实质上等同于无主物总是无娘亲无爹疼的真理。马梓筠搬家的过程也是非常的诡谲和快速,他先以最快的速度付好租金,租下了这张只带床和柜的临街房间,拿到了钥匙。再在某一天的大半夜回到寝室,将贴身的贵重物品装入一个皮背包,其他的衣物等分别装入一只旅行箱和几个大袋子。然后他将就着在寝室里煎熬了一夜,第二天凌晨他卷好被褥,用绳子扎紧,和那些私人物件堆放在一起,自己背着皮包开着电驴就到了新住处。天亮后他照常上班,雇好的北口镇上的搬家队再在上午来到第三监区宿舍,三下五除二地将他打好包的那些对于他们而言过于轻松的物件装车带回搬进他的新住处,再打电话给他收尾款还钥匙。他不想再见到肯定会询问自己事情详情的老板娘,也不想再见到第三监区那些见过杨欣儿可能会问长问短的人们。现在他有些同情理解他父亲口中称为“白眼狼”的那个慈镇的老板了,如果说杨欣儿是马梓筠人生永难以直面的历史,那么曾经的靠人救济的窘况就是这个老板人生永难以直面的历史。马梓筠和老板对于所有知道自己悲惨往事的知情人都不可能再持以任何公允的、客观的相处之道,因为见到他们就会迫使着自己不得不想到自己的这个不愿及不堪回首的往事,会勾连起自己对于沉痛的压抑的窒息的旧事的连串的记忆,又会触发自己急于摆脱而他们的内心明白永远也无法摆脱的那种永失吾爱或是永失尊严的隐痛。

在环境枯燥,毫无生趣的北口镇上居住了两个星期之后,马梓筠挑选了一个风轻云淡的国庆后的周末去看望杨欣儿,由此就出现了本章开头的那一幕。无论生死,他终究还是不得不直面杨欣儿,哪怕如今的她已是一盒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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