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阶梯.下》(5)
从未有的宁静,犹如在母体中,只是这是有些许微弱知觉的那种沉眠,不同于宇宙浩劫之后万念俱灭的死寂。他可以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自己不是坐着,也不是站着,而是正仰躺在什么轻轻柔柔的地方。他的眼前是向着四面八方极远极深之所无限延伸的浓重黑暗,就算他撑破了眼眶、眼眸充血、耳蜗剧痛可仍是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他能切切实实地感觉到周围有着很多人在走动,在围坐,在谈论着他,在关注着他。多数时候传进他耳中的都是细若游丝般的对话交谈声,有男有女、有轻有重、有快有慢,有远有近。这些人声飘渺不定,无处不在可似乎又无所依托。但是只有一个女子的哭泣声是经常性地打动他的耳脉和心脉的。这哭喊声感情真挚,充满愁郁,饱含关切,无数次地在他即将堕入浓黑的深渊永眠之际唤醒了他最后的神志。他宛如深潜到深海临界的脑部严重缺氧的潜水员,已经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施力感和方向感。他分不清哪里是真正的海面,哪里是真正的海底。他几乎彻底放弃了任何用力,只是倍感疲乏,昏昏欲睡,连最轻微的睫毛眨动这类可能需要他劳心费神的细小动作都不想费力去做。他只想着彻底放松着摊开四肢,张开十指,让毛发、躯壳的每一寸表皮都慵懒地浸碰着温暖的海水,让自己像只懒散的水母似地飘荡在幽蓝广阔的海水之中。不问来处,不管去处,形无所依,神无所寄。可事与愿违,似乎又总是有一股狡谲的强大引力向下勾引着他,逐渐将他向着海底深邃的地缘尽头拉扯吞吸。就在他体力不支,失去平衡,很快就要永久地坠入那无穷无尽的黑暗深渊时,又是那诚意十足的哭泣声紧紧地牵引着他逆向抗衡着抗争着抗拒着,终于艰难地扳回了局面,将他托举着往上浮向愈来愈光明的海面。他只感觉到眼前的黑暗色彩越来越淡薄,远处的蓝色逐渐转化为微亮再逐渐加强为明亮最后逐渐强化为刺亮,似乎正有人拿着一把拧开的光度越来越强的手电筒疾跑着由远至近地正对着他的双眼猛照。他的双眸越来越急速地转动、睫毛越来越快速地抖动、心房越来越匀速地跳动着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越来越强烈的光明,终于他睁开了眼。 他先是听到了几声异常激动地呼唤着自己名字的人声,首先模模糊糊映入眼帘的就是母亲那哭得通红浮肿的双眼和父亲焦虑苍老的脸,然后是循声而来的两名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医生,他们的身后跟着几名带着护士帽和口罩的年轻女护士。他们看到马梓筠醒来也十分激动,凑拢着弯着腰一起大声呼喊着马梓筠的名字。马梓筠的意识越来越清醒,他紧紧盯住母亲布满血丝的眼,张张嘴以做回应,但是干渴的嗓子里只能发出沙哑不清的声音。护理经验丰富的母亲马上转头用塑料瓢羹在水杯中舀了点温水,然后抬头征求了下站在旁边的医生的意见。离马梓筠最近的中年男医生朝她点了点头,母亲连忙在护士的协助下微微抬起马梓筠的头,将温水小心地润湿他的双唇,再慢慢倾注入他的口中。马梓筠的目光努力向下,这才看清自己全身硬邦邦地缠满了绷带,右脚上更是打着石膏,这两部分的肌骨由内而外地隐隐生疼,阵阵抽痛着。母亲喂完他水,紧紧地拽住他的手,让他想起十年前自己乘坐地质队班车时左手肘被交汇过近的对向汽车擦伤时的情形。那时候的母亲比现在要年轻得多,头发一片乌黑,面部的皱纹也很少,她愤怒地质问着前来慰问的鹰城公交公司的代表和班车司机。两个人自知理亏,唯唯诺诺地拎着礼盒站在马梓筠的床边。如今十年过去了,母亲已经过了女人一生中最为宝贵的年华,她已逐渐逼近含饴弄孙的退休年龄。她的头发乍一看依然是黑色,也还是天生的卷曲形态,只是弯卷的活力和生气早已大不如前,也失去了那种青春的光亮,显得黯淡发黄。原本标准的四方国字脸由于担忧和悲戚也了很多,显露出了尖尖的下巴。两个泪囊更加重了整张脸的苍老和悲戚的神色,只是她的双手依旧温暖而有力。父亲坐在她的身边,看得出有天数没有打理过自己的外表了。他的花白的络腮胡浓密地长满了脸颊,原来就蔓生于额头的皱纹更加深密,大大的圆眼中也满是血丝,显然最近都没有睡过好觉。见到马梓筠醒来,他的内心不会比母亲平静,只是男人的压抑自己的天性使得他不过分的喜形于色,可他明显内心也是很雀跃的,激动到手足无措似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置了。
医生们温和地与他对了几句话,见他意识确实稳定了,又观察了一下床边检测仪上显示的各项黄绿蓝数字,才如释重负地点点头。他们细声对护士嘱咐了几句,马梓筠母亲又起身和医生走到门边小声交谈着。她自己是拥有将近四十年护龄的资深主管护师,比起一般刚入门的专业小护士何普通的患者家属对于护理病人这一块要精通得多,和医生的沟通也有着专业上的巨大优势。医生一说什么她都能准确地理解,医生该说忘说或者一不小心说错的她甚至还能查缺补漏。连分管马梓筠病床的两名小护士都在暗中翘大拇指,对这个前辈扎实的护理基本功深感钦佩。她们也因此事实上多了一个很得力的助手,本职工作也轻松了很多。乘着母亲和医生们在门口交谈的功夫,马梓筠问起父亲事情的原委。父亲的神态又凝重起来,他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地讲述了马梓筠躺在这里的缘由。大意就是马梓筠他们乘坐的三轮车在下坡时刹车失灵,车夫早上又喝了些老酒,脑子本来就有些拎不清了。正好对面又驶来一辆轿车,马路本来就比较窄,轿车开得也急,车夫懵逼之下操作失当,整个三轮车就失控翻落下坡了。
“小,小杨怎么样了?”
脑部仍在隐隐作痛的马梓筠这时想起了和自己同坐的杨欣儿,他轻声问到。马梓筠父亲呆怔了一下,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咽了咽口水,正想开口。他母亲正好和医生谈完了返回,听见了马梓筠的问话,赶紧坐下来,把他父亲挤到旁边,拉住了马梓筠的手:“小杨坐在直接被刮擦的那一面,受的伤比你严重点,转院到省城去了。你不要多想了,先集中精力配合治疗。这一次你只是脑部受了点撞击,骨折了肩胛骨和一条腿,昏迷了两天,实在是祖先显灵。万幸啊,万幸。”马梓筠的父亲也是配合地赶紧点头:“你先不要乱想了,好好恢复。昨天你们办公室的主任和几个同事也代表组织来看过你了,让你安心静养,不要牵挂单位的公事。”
“我居然已经昏迷了两天?”
马梓筠很是惊诧,从三轮车上翻摔在地到刚才醒来,他觉得就是做了一个滋味难言的短梦,没想到居然已经是过了两天。整整48小时啊,可见父母在这漫长的时日内所受的分分秒秒的煎熬,也难怪他们都憔悴得脱相了。想到这他很是有些内疚,虽然事故中自己没有分毫责任,可是起因毕竟与自己有关。而且他总觉得父母遮遮掩掩地似乎有所隐瞒。父亲刚才涌到嘴边讲说未说的那些话,不会是包藏着什么可怕的信息吧?杨欣儿真的是如父母所说的在省城大医院中接受治疗,还是……他的心中浮起一片疑惑和顾虑交杂的迷雾,他的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儿子?”
母亲对于儿子稍许的细微举动都是明察秋毫,她赶紧问道,将脸凑近,担忧地观察着马梓筠的表情。
“没事妈,就是有些头痛。”
母亲赶紧按响了按铃,一名二十出头的小护士很快地跑进来,询问情况后答道:“阿姨,放心吧,核磁共振检查都做过了,小马就是有些轻微脑震荡,恢复得好一点后遗症都不会有。这种撞击型的脑部伤在恢复期通常是会出现阵发性的轻微头痛症状的,您尽管放心吧。”小护士看来和马梓筠母亲已经混得很熟,说话时也是笑嘻嘻的,态度很亲和。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小护士就推门出去了。看到小护士出去了,母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是慈爱地拍了拍马梓筠的手背。又躬身从床底拖出一纸箱阿克苏冰糖心苹果,精挑细选了个品质最好的,又随便拣了两个,让父亲一并拿去清洗下。她语气温和地安抚着马梓筠,叮嘱他当前什么都不要多想。现在正是康复的最佳时机,心情一定要保持畅快,努力遵从医嘱,静心休养,才能避免遗留下任何不利的后遗症。马梓筠总觉得她的神态有些奇怪,话中也有话。可是他也熟悉母亲的脾气,她不想主动说的,你再怎么问也不会有结果,尤其是在事关马梓筠的大事上。父亲洗好苹果回来,母亲细心地削好苹果皮。又将果肉均匀地分割成四方形的小块,再用牙签扎着慢慢地喂给马梓筠吃。她一边喂着儿子,一边嘱咐丈夫也吃一个先填填肚子。等会去医院门口的饭店炒两个马梓筠喜欢吃的菜,再去买一碗浓稠些的大米粥,中午好好庆祝庆祝马梓筠的苏醒。看得出老夫妻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父亲的苹果几乎都是狼吞虎咽地囫囵吞下,让马梓筠瞅着心中也十分难过。他小声示意母亲先吃个苹果填肚子,再来管自己,可母亲说什么也要先喂他。马梓筠说实话是该饿了。他干躺了两天,就靠着几袋乳白色的营养液维持最基本的新陈代谢。肚子里早已是饥肠辘辘,鸣响如雷。听母亲一提到炒菜就更饿了。只是目前他浑身还是动弹不得,尤其是右肩部和右腿被绷带和石膏捆束得紧紧的,整个人就如同即将蜕变的蚕蛹般不自由。但是他的意识逐渐地恢复了以往的灵性,他隐约地预感到父母一定是隐瞒了他什么事。母亲对他是寸步不离,既可以理解为是做母亲的关切自己儿女的天性使然,是不是也是意味着一种监视和隔离呢?她不想让任何不必要的人靠近自己尚未痊愈的儿子,是不是意味着她同时也不想让任何沉重的噩耗从别人嘴里流出扰乱了自己儿子初有好转的受挫甚重的身心呢?
马梓筠缓缓闭上眼,母亲将单人病房内的一切都打理得很合她的心意。薄如蝉翼的窗纱在和风的吹拂下如海浪般起伏,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窗外的初夏的强光,让病房里面呈现出了马梓筠最喜爱的昏淡暮色。吊扇转动的风速不徐不疾,所能提供的风力也是怕热的马梓筠最能感到舒适的。床头柜子上摆放的香蕉、西瓜和葡萄也是他最喜欢吃的水果,它们散发出淡淡的果香,愉悦着马梓筠的嗅觉,挑逗着他的味觉。湖城的这家医院似乎正紧挨着一所学校,现在正是他们即将午休的用餐时间,除了传来嘈杂的学生天真无忌的嬉闹声,就是广播中正在播放的一首英文歌曲旋律。他熟悉这首歌,在大学期间他曾经疯狂地痴迷过一段时间的英文歌,而且都是九十年代之前的老歌。这首女声歌和也是他最喜欢的几首歌曲,如《卡萨布兰卡》《昔日重现》《电话诉衷情》《无声呢喃》一样,曾经在卡带机中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寂寞的夜晚。
太阳为何依然闪耀?海浪为何还在拍打岩岸?
难道它们不知道这是世界末日吗?因为当你不再爱我时,世界就已终结。
鸟儿为何依然歌唱?星星为何还在天上闪耀?
难道它们不知道这是世界末日吗?当我你的爱时,世界就终结了。
清晨起来,我疑惑为什么一切如常?
我无法理解。对,我是不懂为什么生活还依旧如常?
我的心为何依旧还在跳动?我的眼睛为何还在流泪?
难道它们不知道这是世界末日吗?当你和我说分手时,世界就终结了。
难道它们不知道这是世界末日吗?当你和我说分手时,世界就终结了。
母亲欣慰着和父亲张罗着碗碟,将要喂食给马梓筠的那份妥当地安置好。她这一辈子已经习惯了这样掏心掏肺地照顾着这个独养子,无论马梓筠是在小学三年级遭遇的突发肾炎,还是在初中二年级每一次的换牙,还是在高中二年级那次危险的蹭车受伤。每当马梓筠的生命健康受到命运的磨折之际,首当其冲地迎面而出正面拒敌的永远是他的母亲。她亲力亲为,无微不至,本身职业积养成的对于病患的怜悯加上母爱的天性,更是使得她细致无私,殚精竭虑了。可是可悲的是她对于这个出自己身的儿子却真的是知之甚少,她被他温良老实的表象所迷惑,又始终将他当做不懂事的儿童看待宠爱,自以为无所不知其实真的是饱受蒙蔽。她不清楚她所认定的承载了她所有希望的那个“理想型”的儿子的大部分魂魄其实早已留在了十五年前那个炎热夏日的午后的地质队的那座水塔边的树荫下。她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厌学逃课,却何曾知道半点自己的儿子在铁路桥对面的荒地上踟蹰时的情形?她更不清楚自己的儿子在大学期间从来就是很少专注于学业而却长期厮混于那些低层次的专门播放低俗电影的黑录像厅之中的。她知晓儿子在宁城的失意,却并不知道他已经悄然经历了与舞女、卫丹红的两段只会让她全力阻扰的“荒诞”恋情,而更不曾知晓自己儿子的处子之身居然是丧失在一个洗碗妹的手中。就是即便马梓筠来到北关监狱上班之后,她以为儿子苦尽甘来,人生的各方面肯定是渐入正轨了,哪里又算得到他在半年时间内就又经历了陆芳菲这段感情,而且已经准备和杨欣儿谈婚论嫁了。就像现在,她听见马梓筠气息平稳,似乎隐隐还传来鼻鼾,她自认为最要命的时危机时刻已然过去,就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命运的利刃又是带着冷风贴着马梓筠的头皮削过。从那么高的坡上疾速摔落在三四米高的砂石地上,规避掉了那么多可能导致重伤残疾甚至死亡的可怕姿势,只是让儿子付出了右肩和右腿骨折加上轻微脑震荡的代价,她和她的丈夫已经觉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对比下那个可怜的丫头,还有那个车夫……她感叹而又庆幸地往儿子的粥碗里挑放着他喜欢吃的又适合他现在吃的食材,没有看到自己儿子扭向另一边的脸颊边正缓缓地流下一行清泪。无论如何,无论真相是什么,马梓筠知道自己和杨欣儿无拘无束的甜蜜人生之旅已经走到了尽头。
半夜的风似乎又大了。湖城的城区正巧处在太湖的夏季风的下风带,这家医院更巧又是处在太湖的近旁,直线距离不超过五里。母亲具备无比丰富的夜班经验,比一般年轻护士还要熟谙得多应该如何在夜间照顾单人病房中病情较重的病患的。她细心地将窗玻璃折合到了一个适当的角度,让病房中充满了适量新鲜的流动空气却又不至于直吹病床冻着了马梓筠。马家二老一定要坚持到夜巡的主治医生进来沟通过了之后才肯在旁边的陪人床上凑合着挤一挤休憩。医生也很为这位伟大的母亲兼医疗战线老前辈的舐犊情深和专业细致所感动。温和地告诉她马梓筠的危险期已经安然渡过,明天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中去了,让她不要多担心。刚才他的父母和医生低声交谈的也正是这事。母亲虽然大致清楚基本的规程,还是详细询问了下明早转病房的手续和注意事项。劳累了一天的父母都躺下后,很快就睡熟了。尤其是父亲,这几天支撑着条病腿跑东跑西,早就撑不住了,很快就发出了沉重的呼噜声。马梓筠微睁着眼,凭着儿子的天性察觉到母亲躺下后还是很不放心地盯着自己观察了好一阵。最后实在是支持不住,也昏昏入睡了,居然没一会也打起了低沉的鼻鼾。马梓筠这才慢慢地将头转向了纱帘飘摆的窗口,走廊上的灯光映现在玻璃窗上,他看不清窗纱外的情景。但是高中大学住过好几年宿舍的他可以想象得到,临近午夜的学校总是相同的瘆人相同的神秘。所有教室的窗口、建筑的楼梯口、仿佛都是无声的怪兽黑黢黢张大了的巨口。白天学生们似乎在这里已经挥霍掉了过度的喧嚣吵闹过度的嘈杂嬉戏,夜晚上天就要降临给这里以过度的万籁俱寂过度的鸦默鹊静。世界永远都遵循这某种深邃的“平衡法则”,就像太阳升起了月亮就要隐退、至北之地有个北极至南之地就必得有个南极一样。他悲伤地想到,难道幸福的花儿绽放以久就总会被罩上悲伤的黑巾?莫不是自己和杨欣儿这一段时期相处得太快乐太离谱了,他们快乐不羁的举动不知道暗中冒犯了哪位墨守成规的神祇,引起了他深层的不满和忿意,非得运用自己的超绝神力采取这么一种蛮横的暴烈手段于无声处强行拆散他们,以做惩戒。
马梓筠半睡半醒,除了特别强大的便意和尿意来袭,他是尽量不想去打扰辛劳的父母的酣睡的。时间已至午夜,他想起了幼年时陪着母亲值夜班在地质队医院值班室中看着飞蛾扑打纱窗时的情景。那可怜又倔强的飞虫明明知道前方有着无法逾越的障碍,可受到了光亮的引诱,还是孜孜不倦地猛扑障碍物,直到翅膀折断,身躯开裂,坠地而亡。这里的窗外却是一片阒然,只能听到偶尔的极远的公路上传来的隐隐的汽车喇叭声。母亲将吊扇关闭了,病房内就显得更加岑寂,静寂到马梓筠似乎能隔着绷带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时突然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穿着护士装的年轻女人慢慢走了进来。由于是逆光,马梓筠并不能清晰地看清她的面容。只是预感她应该是个正值盛年的青春气息十足的女子。奇怪的是马梓筠对于这位轻手轻脚走进自己的女人并没有半点的陌生感,反而是在心底涌动着一股十分亲近的感觉,总觉得在哪里看到过而且深交过。对了,她的越来越明亮的双眸、她的隐约可见的标准的杏仁形脸、她的标志性的垂荡在耳畔的美丽的卷发、她那开心时就会在嘴角浮现的肉窝、还有那走动时迎风扭摆的酥腰。她吐气如兰,魅惑地微笑着做到马梓筠的病床边,一面伸手抚弄着马梓筠的脸庞,一面轻轻地跨开双腿骑到了马梓筠身上。这时病房内突然闪现起了类似于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早期那些地下迪厅中播放经典猛士·荷东的士高舞曲时那些多面体反光球折射集束灯光时的光效,同时响起了蛊惑人心的节奏暧昧的以小号、黑管和萨克斯为主伴乐器的缠绵音乐。杨欣儿一如往常地用那双撩人心怀的媚眼煽动着马梓筠的情欲,她骑坐着的上身在这些精灵般悦动的光束的点缀下显得特别的凹凸有致,前胸绷得紧紧的,露出的一节乳沟深邃,以至于给人以双乳随时都要突破那粒微小的纽扣的束缚弹跃而出的感觉。她自在而放浪地扭动着,顶在头上歪歪斜斜的护士帽似乎随时都会掉落,乌黑卷曲的鬓发拂擦着她俏丽的脸蛋,随着音乐的鼓点摆荡。杨欣儿的无比出色的调情技艺刹那间将马梓筠拉回了他们两之间无数次的床笫之欢以及构建在这种人类原始本能欢乐基础之上的理性之爱。他意乱情迷,忘却了自己目前身处的困境,努力地想抬起自己的胳膊去碰触、抚摸、拥抱杨欣儿,就像以往这个时段内他所做过的无数次的爱抚一样。可是任凭他如何努力,他的身躯就是一点也不能动弹。
突然,整个房间令人思绪错乱的光影效果消失不见,那诱惑人心的刺激本能的音乐也沉寂无踪。一阵罡风猛地吹进病房,将薄薄的窗纱掀起到半空,似乎有个人形的暗夜精灵正站在玻璃窗之后,冷酷地凝视着他们二人,霸道地操控着杨欣儿的举动。马梓筠再次看不清杨欣儿的面容了,他的刚被挑逗如海潮般翻涌而起的激烈的情欲被这阵冷风吹得全线退却。一股忧伤的情绪却接踵而至,占据了他的心房、胸腔和大脑。这时窗外缓缓响起了《时光倒流七十年》那满含惆怅若失意味的音符,杨欣儿一动不动,愣愣地俯视着他。似乎时光突然回到了两百天前,回到了那个他和她从未见过面,不知道对方的姓名,甚至从来都不知道对方存在的日子里。突然一道月光由窗外照耀到杨欣儿的脸上,将她的一半脸照得雪亮,仍旧是那么的娇俏明艳,只是平添了几分深沉悲戚。而另一边却笼罩在最浓郁的浓黑之中,马梓筠甚至连一丝黯淡的轮廓都看不清楚。杨欣儿就这样怔怔地凝视着他,许久,许久。
“欣儿,欣儿……”
马梓筠喃喃着呼唤着杨欣儿。杨欣儿依旧没有开言,但是马梓筠却听到了她拖着悠长尾音的心声:“心爱的,我要走了,我的半边脸丢掉了,我要送给你的礼物也丢掉了,我得回去找,回去找……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自己……”罡风依旧猛烈,病房的窗玻璃被吹摆得“噼啪”作响,单薄的窗纱被扭曲得奇形怪状,仿佛有无数双鬼怪的手在幕后自得其乐地鼓弄着、冷嘲热讽地拍打着、别有用意地撕扯着。杨欣儿骑坐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而透明,马梓筠泪流满面,妄图声嘶力竭地挽留她,可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的脸扭曲着,一张一合的嘴巴里却蹦不出只言片语。眼睁睁看着杨欣儿宛如一幅汉唐古墓中刚出土的绢布水墨画中的墨汁佳丽,在自己眼前慢慢地黯晦消沉、挥发无踪。似乎从来就没有出现在过他的生命中,而他所能做的却只能是心碎的哽咽。巨大的悲怆猛击着他的心,使得他沉浸在平生从未有过的消沉的绝望的情绪之中。终于他难以自控地大声抽泣了起来,这一次他是真的、真的、真的伤到心了。被伤到的也不止是简单的心房的表面,而是心窍的最深处。相比与舞女的求之不得的无奈分手、与卫丹红的狠心的诀别、与陆芳菲的伤离别带来的那些短暂的痛楚相比,与杨欣儿的永别成为马梓筠生平难以面对之痛,无论是在内在的精神上还是外在的肉体上,马梓筠都经历了一次彻底的蜕变。朦朦间他感到一双手在紧迫地摇晃着他,耳边又传来了父母带着哭腔的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他慢慢睁开眼,感受到脸庞上全是泪水,连嘴中都是苦涩的。见他睁开眼了,旁边焦急着再次几近崩溃的父母才安下心。
“妈,你和我说实话,小杨到底怎么了。我刚才梦到她了,她说她的半张脸丢掉了,要去找。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是吗妈?”
说到梦见杨欣儿说自己没了半张脸的时候,马梓筠明显地感觉到了母亲在擦拭自己脸上泪痕的手猛地抖动了一下。如前文所述,他的身为坚定毛粉的母亲一生中经历过多次可怕的灵异事件,嘴巴虽然从不承认,对于鬼神在内心是确实很有几分敬畏的。她犹豫了片刻,又扭头和自己丈夫交换了下眼色。马父叹口气,朝她点点头。她紧握住马梓筠的手,像是在给自己,也给马梓筠以相互支撑的勇气。
“儿子啊,这世界上什么都是命中注定好的,谁能和谁在一起能白头偕老,谁和谁在一起只能是半路旅伴。你不要太难过了,你要挺住啊。”
“说吧妈,我有思想准备。”
马梓筠强装镇定,尽力吸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在亲耳证实了这心中可拍的猜想之后还有没有力气再多呼吸哪怕一小口空气。马母尽量用一种平和舒缓的口气给马梓筠陈述了他和杨欣儿乘坐的三轮车倾翻后的情形。那天三轮车夫一早就喝得醉醺醺的,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年久失修的车辆的刹车已经处于崩坏的边缘。坡陡路窄,交汇的黑色奔驰轿车的司机是上城一家大型私营企业的老板,在善镇包养了一位年轻小三。那天起来晚了,急着回上城应付自己家母老虎的查岗,下午还要参加一个什么重要跨国视频会议,所以车子开得也超快。而且当时为了绕过同向的一辆电瓶车,本身开得也太过靠近路中间。结果猝不及防与七歪八扭的三轮车左侧发生了刮擦,将三轮车顶翻进了路边的沟里。马梓筠由于是坐在三轮车的右边,没有直接承受到轿车的撞击,只是随着翻倒的三轮车滚落到了坡边的沟里,侥幸捡回一条命。而车夫和杨欣儿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两个人都被轿车的左轮给直接碾压了。司机当场死亡,杨欣儿身受重伤,半边脸都被车胎挤压在水泥地上摩擦得血肉模糊,送到抢救室急救了两个小时,还是没能救回来。马梓筠一边听,眼泪一边无法自抑地流出来,当听到最后他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哀鸣,再次大声哭泣了起来。他不记得自己上次这样放声大哭是什么时候了,或者他从来也没有这样大声哭泣过,他也不清楚自己将来会不会再次这样大声哭泣了。他哭得歇斯底里,缠满绷带的木乃伊般的身躯剧烈颤抖着。他的哭声如此响亮,又是如此沉痛,仿佛暗夜中失去了伴侣仰天哀嚎的孤狼。以至于几位夜巡的护士都被吓了一跳,以为哪间病房又有病人猝死引发了陪人的哀号。马梓筠的母亲也陪着他一起掉泪,一直用“这就是命,来日方长,身体千万要养好,活着才是最重要”来安慰他。他的父亲也是低头叹气,沉默无语,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慰藉自己可怜的儿子。夜班的医护人员知情后也都劝解马梓筠,说这样对他的恢复是不利的。马梓筠还年轻,将来的路还很长。如果杨欣儿在天有灵,看到马梓筠这样悲伤,魂魄也是很难安宁的。有一个小护士眼眶也变得湿润泛红,还转身偷偷摸摸地擦了擦眼角。显然也是深为马梓筠痴情的衷肠而感动,同时也为杨欣儿悲惨的凋零而难过。
第二天马梓筠就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他两眼浮肿,双目无神,脸色发青,犹自沉浸在追忆往昔与杨欣儿共度过的分分秒秒的甜蜜时刻的回想之中。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用“嗯”、“哦”、“啊”来回应父母和医生的问话。父母明白他的心情,尽量也不去打搅他。马梓筠想一阵,就难过一阵,越难过就越想,时不时就流眼泪,偶尔还会小声抽泣。搞得病房里其他不知情的病人和家属总觉得他是个怪人,都对他投以怪异的眼光,在心底暗暗寻思这小年轻不会是被撞坏了脑瓜子了吧。这期间马梓筠所在工程推进办公室的主任陪同着监狱分管新监区工程的领导和工会办公室的负责人又来探望了他一次,再次送来了组织温暖,搞得马梓筠父母颇有些受宠若惊。马梓筠心情再差,也没有差到丝毫拎不清的神经错乱的地步。他强撑着尽量客气地感谢了几位领导的关怀,虽然他们一家都很清楚这种关心主要还是给副处长的面子。这么多看起来有威严有身份的人前来嘘寒问暖,又从他们的谈话中知晓了马梓筠的警察身份,还知道了他之所以受伤与情绪失常的真实原因,病房内马上风向大变,所有病人和陪人都对于马梓筠的不幸遭遇唏嘘不已。这期间第三监区的教导员也带着他之前分监区的几位同事一起前来看望了他,倒是令他有些意外。后来他也想明白了,毕竟自己的正式编制还是在第三监区,遭遇了这么严重的车祸,作为监区负责警察队伍管理的教导员如果不及时出现,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对于来访的客人们马梓筠也只能是强打起精神勉强地应付,这倒不是由于他性格孤僻古怪,而是他看见这些熟人又想起了往事,心中难过至极,真的没有多余的心情开口。在离别时有个警察想起了什么似的,掏出一个红包硬要塞给送别的马母,说是小卖铺老板娘托他带来的一点心意。她自己要照料店,实在是来不了了。想到老板娘,马梓筠自然而然地又联想到了管老板娘叫姐,与老板娘经常搂抱着说说笑笑的杨欣儿,他的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但是最令他没有想到的却是衣着光鲜的杜皓翀带着自己的男朋友一起来探望自己。时隔一年未见,杜皓翀明显白胖了,穿着也更为时髦神气。他留着个不知涂抹了多少摩丝和定型水的光鲜闪亮的大背头,扎着表面亮闪闪的绸子料领带,披着刮挺的翻领双排过膝风衣,夹着价格不菲的真皮公文包,拎着两大盒高档进口水果。整个人都显得是神采飞扬,很有精气神。他如今在湖城某大型跨国直销公司发展,据他说赶巧遇到了很好的领导,非常看重自己这匹千里马的才能,如今已经快速奋斗到了管理层的中上层。公司的整体气氛很好,同事们的关系相处得也很好,自己现在每天上班才能体会到真正的成就感,内心也很快乐踏实,至于收入更是轻松翻一翻。前两天他回家探望母亲,无意中从北关监狱朋友那听说了马梓筠的不幸遭遇,所以今天特意抽空赶来慰问看望马梓筠这名他在分监区中唯一的“好朋友”。他的口才还是那么利索麻利,说话时的表情还是那么丰富夸张,与坐在一边沉默不语、面容清秀,举手投足矜持中又带有几分女性韵味的“男朋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沉默的朋友虽然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可是总会在杜皓翀说到激动的时候侧脸微微颔首,表示由衷的赞同和认可,也夹杂着真诚的欣赏和崇拜,甚至还带着女友对于青睐的情郎的那种发自心底的爱慕神色。
杜皓翀走时母亲客气地将他和朋友送到走廊,回来后她小声地评价说马梓筠的这位故交倒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人应该是不坏的,只是总感觉有些浮夸和不着调。对于杜皓翀毅然裸辞的举动她更是表示无法赞同。公家饭多少稳定啊,哪像做生意的,都是好一阵,坏一阵的。年头东街的李老板发达了,年尾西街的王老板却又上吊了,风险实在太大。这个他们在宁城见多了,很多所谓的大公司和大老板都是昙花一现、来去匆匆的商场过客,有几个能长久屹立不倒的?再说了,这种直销公司多半也是极不靠谱的,搞得不好就是变相的传销集团呢,迟早是要被国家制裁取缔的。他们的这些议论既代表了内心的真实所想,也是在温柔地提醒敲打着身边躺着的马梓筠,要他无论如何都要珍惜眼前的这碗来之不易的公家饭,千万不要有什么多余的活络心思。更不要因为这次的打击而心生异念,也想步杜皓翀的后尘做什么傻事。马梓筠能够理解父母的苦心,为了让他们安心,他也顺从地点头表示听懂了,父母才露出欣慰的笑容。经过这次灾难的折磨,二老也都苍老了许多。特别是拐着瘸腿操劳的父亲,几夜间头发似乎就彻底全白了。母亲额角的皱纹也多了不少,原本还算挺直的脊背也辛劳得向前曲弯了。马梓筠感怀于爹娘无私舍我的恩亲付出,心底也是阵阵隐痛,只是不便表达与口。想着将来反正凡事都听二老的好了,再不想去忤逆他们的意志,再不想任性遂意,也算是聊尽孝道的表现吧。他听着父母的对话,耳畔回响着窗口传来的学生们无忧无虑的欢声笑语,思绪又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了对于杨欣儿的深深怀念的悲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