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现身前兆
“苏皓——”
苏皓似乎听见了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但他用尽全力也无法逼迫自己的声带作出回应。寒冷侵蚀了他，侵蚀了他的血管和肌肉，他的神经，他的一切感知和控制能力。和当初进入暗门陷入昏迷相似，意识的流失不容他有反抗的余地，巧取豪夺般剥削一个从母体里正常诞生的肉身保持清醒、支配自我的权利。记忆莫名其妙地回到海风镇，苏皓和刘胖子在海滩上踢球的情景，海风的海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湿润，咸腥，黏黏糊糊，和十几岁的少年充沛的汗液融合，形成结晶。夏旭妍坐在图书室里，这是必然的，但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足球、沙子、发育中的双腿所发出的碰撞声吸引了——咦，似乎没有这一段……
“今天天气好热啊。”
“好热。”
“越来越热。”
“越来越热。”
十七岁出头的年轻人从来没有做好投身世界，投身于跌宕冒险的准备，海风闯入回忆，难道不是在自然不过了吗？昏迷之中的苏皓并不知道，那个在平凡不过的无聊日子，远没有如此炙热，如此滚烫。他的衣服已经被扒下，吉尔伯特和夏旭妍将老杰瑞米融化的冰狍脂肪涂抹在他的周身保暖，经过此处的三个风箱手在运送上也帮了他们大忙。除了能驱动船帆，名叫波特的风箱手可以将气流的运动控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如此一来，苏皓的身体被波特整个从冰面上抬起；老杰瑞米也很快烘干了苏皓的衣物，一行人又将苏皓的身体就地包裹起来。
“这小子的待遇反倒比我们更好了。”老杰瑞米说。
“谢谢您，杰瑞米爷爷。”夏旭妍向老杰瑞米答谢。
老杰瑞米摆摆手，不再言语，当下就要走开。
“您一个人吗，杰瑞米爷爷。”
“老杰瑞米从来都是单独行动。”吉尔伯特也向老杰瑞米点头示意。
“吉尔，你们先回船上吧，到船上给这小子喂点温葡萄酒。”
老杰瑞米离开了。这次冰岛之行老杰瑞米还没有任何斩获，一路追踪的猎物也在最后时刻跑掉。处在壮年的冰狍皮质最好，也最难捕获，老杰瑞米想置办一双新的皮靴，这不免要消耗他大把的精力。
吉尔伯特一行六人很快回到猎鲸艇停泊处，同三个风箱手道过谢后，吉尔伯特和夏旭妍把苏皓抬上小艇，准备返回烘焙师。
“小夏，来，帮我一把。”
小艇就停放在冰面上。光滑，脆弱，危险，一望无际，夏旭妍看着昏迷不醒的苏皓，心里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对浮冰之岛这片望不到头的冰原的初始印象也在一点点发生改变。她的冒险精神和气质值得赞扬，但那毕竟是稚嫩的，无论如何都需要经历挫折和变故的打磨。对未知环境的好奇心，此刻才开始伴随着一丝对于危险的忌惮出现，或者说，一种对危险的察觉能力。她不像苏皓那样，对危险有天生的感知，同时又缺少对未知的好奇；她也根本不知道，也许苏皓所有的冒险精神，其实都来源于她的存在，纵使她内心深处的情感正在一点点地复苏，而她不时会怀疑：这是否是因为苏皓进入了她快要熄灭的生活？也许这种介入，在苏皓第一次出现在图书室那一刻就开始了。
二人合力将小船推到水面上。烘焙师街道221号就停在百米之外，通体漆黑，三条船帆全部收起，密密麻麻的绳索从天而降，像是来自隐藏在海雾里的翅妖。夏旭妍第一次看见烘焙师的全貌，阴沉的天空之下，反而像是微缩版“飞翔的荷兰人”。
飞翔的荷兰人。为什么想到了这个？夏旭妍轻轻地念出这几个字，飞翔的，荷兰人。一艘无法靠岸的船，也是通体漆黑，但要宏大许多，更坚固的舷侧，两层或多层外壳和甲板，更大的船帆（因为无止尽的漂泊而朽烂）；一个被诅咒的水手，爬到前桅的顶端，纵身一跃，旋即在甲板上粉身碎骨，却不死。这一切画面都曾出现在夏旭妍的想象之中，在读了一本油墨印刷的旧书之后。只是想象而已。
“小夏，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吉尔伯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的确有轻微的响动从远处传来。夏旭妍侧耳倾听，尝试辨清它的源头。
“好像越来越大了。”夏旭妍说。
“是越来越近了。”吉尔伯特稳住水中的小船，同样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着响动的来源。
啊——
惨叫的声音撕碎了海面上的宁静。
“发生什么了？”夏旭妍被吓了一跳。
“不知道，但听起来像是我们的人。”吉尔伯特也突然紧张起来。
但那声惨叫只是个开始。不等二人做出任何反应，更多的惨叫声响起，在冰冷的空气中连成一片。而刚才的响动也完全没有消停，反而越来越大，或者说，越来越近了。吉尔伯特感到胸口发紧，陌生的处境蒙蔽了他的眼睛。他持续张望着，危险的气息似乎越靠越近，但疑惑仍然将他的双腿钉在了原地，直到一个船员突然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上船！”吉尔伯特大喊，“冰面裂开了！”
那是冰面裂开的声响。
冰狍的尸体还放在冰面上，但二人已经无暇顾及。
“嘿！波特！你们赶紧回船上，通知船长！把船开过来救人！”
三名风箱手所在的小船离开了。在风力的加持下，小船行进得非常快。
“我们怎么办？”夏旭妍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苏皓。
吉尔伯特面色凝重。事态紧急，需要他快速做决定。
“我们回去救人。”
……
老杰瑞米和吉尔伯特一行人分手后，开始找寻新的目标。除了对靴子的需求，内心奇怪的尊严也不允许他空手而归。落单的壮年冰狍，老杰瑞米的新目标很快出现。这一次他的运气非常好，落单的冰狍正趴在冰面上酣睡，有规律地发出一串串气泡似的呼吸声。老杰瑞米没有大意，仍是高举着斧子蹑手蹑脚地靠近，日光镜里的世界一片暗黄，但老杰瑞米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天生的猎手——不是水手，或者船员。曾几何时，老杰瑞米被人们称作“耳朵背面的猎人”；而他的猎物，也并不仅限于愚钝的本能动物。
手起刀落。一只冰狍在睡梦里失去了生命，没有挣扎和痛苦，只有一个梦境的终结。老杰瑞米把斧子收起来，端详着地上的尸体。臃肿，安静，毫无气息。死气沉沉。十几秒钟之前刚刚毙命，也许血管里还有血液在流动，但它无疑是死了。斧刃穿过脆弱不堪的头骨，切断了一切生机。
呸——老杰瑞米吐出一口浓痰，蹲下身子，开始处理冰狍的尸体。他只需要一双靴子，所以脂肪和肉可以丢弃，老杰瑞米熟练地摆弄着手里的鲸脂刀，将外皮和脂肪快速地分离。裸露在外的脂肪不像一般的动物那样颜色偏白，或者带一点米黄，它们颜色更深，质地也更硬，正因如此才被用作灯油的炼制。
毛皮在冰面上规整地摊开，老杰瑞米抓住冰狍的鳍状前肢，将这一坨烂肉状的东西拖走，扔在一边。毛皮卷成一卷，用绳子牵住搭在肩上。万事休矣。老杰瑞米准备动身离开。
刚走出两三步远，老杰瑞米又停下脚步。死寂一般的冰雪世界里突然多出来一种声音，并不明显，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老杰瑞米取下日光镜，在原地转了个圈。什么也没有。不远处的冰狍群仍保持着休闲的姿态。
老杰瑞米又迈出了脚步。无论那是什么，只要回到船上，躲进温暖黑暗的房间里，一切就都和他没关系了。
“嚓、嚓、嚓”
旧靴子的鞋底和冰面摩擦着，发出“嚓”的声响。但这种声响很快就变得微小。
相对微小。
老杰瑞米再次停下。两秒钟之后，他开始奔跑，沿着来时的路径。
那个多出来的声音，是冰面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