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九月一十五日(一、二)
9月15日星期日
01
一辆白色吉利低速穿行于海边浓密的黑松防沙林掩映下的蜿蜒泥路。路两边等距离地挂着许多鲜红的三角形小旗帜,其上黄字醒目:护林防火,人人有责;见烟就罚,点火即抓;身处绿海中,防火记心中……天朗气清,松涛阵阵,林间的空气分外清新。偶经林木稀疏之处,可以望见远处金黄的沙滩、隐约的栈桥。
驾车的孙醇耳际隐约起伏着海浪的澎湃之音。晏如坐在副驾驶位置,贪婪地吮吸着这难得的、来自大海的清芬。
周唱晚的海参养殖基地隐在茂盛的黑松林之中。规模不是很大,朴实无华的十几座平房围成一个四合院。孙醇远远就看到周唱晚站在大门口张望,清脆地摁两声喇叭。大铁门两侧铁笼里,两条壮硕的看门狗闻声狂吠,前腿搭在铁柱上,喧闹不止。
“需要……什么样的海参我……送你家不就行了,还……劳你和嫂子亲自跑……一趟!”周唱晚语气中颇多抱怨。
“周末闲着也是闲着,况且——铝饭碗,我俩也想借机来体验体验你的生活,散散心。”孙醇确实如是想。
“狼皮羊,你想要……鲜海参还是……干海参?”
“不急,看看再决定。”
孙醇和妻子泊车后,上了周唱晚的吉普自由光。沿着海岸简易的车道绕行二十几分钟,海参养殖基地到了。阳光下,海风中,工人们各司其职忙忙碌碌。
海上漂浮的一只稍显破旧的小船上,一位身着潜水服的“水鬼”引起孙醇注目。专心俯视,同时问周唱晚他是做什么的。周唱晚断续介绍说,他正要下到海底捞海参,他旁边的搭档负责为他输送氧气。
正说着,眼皮底下的另一只小船上爬上另一个“水鬼”,扔在船板上的网兜里盛满胖乎乎软绵绵的活海参。海参缓缓蠕动,浑然不知不远的将来,身处何方,命归何口。
干什么想什么,孙醇立时想到那些明日清风之下昏昏欲睡的熊孩子,不正如这慵懒的海参一样吗?他们将来的路,又在何方?上周五的体质健康达标运动会,孙醇负责50米x8往返跑,每个班都有七八个弱不禁风者或是跑起来东倒西歪的儿童肥胖症患者。现下的体育课,老师最怕学生受伤,学生受伤会带来一连串不可预设的后果。
晏如不像孙醇那般满腹忧虑,欣赏着呆头呆脑的海参,没心没肺地眉开眼笑,拍手惊呼:“好可爱啊,像海绵宝宝一样,真想把它们抱在怀里!”
孙醇不怀好意地瞥妻子一眼,想起怀抱她时的温软惬意,心忖:难道我在你心里还不如海参吗!
周唱晚扯着嘶哑的喉咙对着船上人大喊:“检查一下……有没有个头……小的,扔回……海里去——”
孙醇不解,问其故。周唱晚言简意赅地解释说:“小海参……肉质松,无法加……加工成干海参,不能……竭泽而渔……焚林而猎……”
晏如迎风痴望着漫无边际的大海。柔情的海风顽皮地把玩着她的秀发,衣袂飘飘。头顶成群的海鸥忽上忽下翻飞舞蹈,有节凑地轻吟浅唱,似在排练一幕大型歌舞剧。远处海面,风平浪静,淡淡的雾气朦胧了点点渔船。
“大师兄,给我照张相——”晏如纤手托举手机,忘情喊道。
“都45岁了,还臭美!女人,岁数再大也不忘臭美!”孙醇不敢大声叫嚷,只能小声咕哝,话语只有空气能听到。孙醇没有小三,更无“再三再四”,关键时刻只能用到老婆,老婆千万不能得罪,得罪老婆是要彻夜辗转无眠的。孙醇是一枚诚实的老孩子。
诚实的老孩子孙醇接过妻子手机,咔嚓了一下。那一瞬间,他想起春天爬到桃花树上搔首弄姿竞相绽放余春的老大妈。
晏如抢过手机,翻看一眼:“不行,头发遮住我眼睛了,再来一张!”
再来。孙醇连摁好几下,心忖:烦人的,我只负责摁,回头你自己选吧!
晏如意犹未尽,变换着身姿、背景,牵着孙醇鼻子,胁迫他拍了十余张方休。
“铝饭碗,我还是要两斤干海参吧。”孙醇挣脱妻子纠缠,凑到周唱晚跟前,“也不瞒你,我是用来送礼的,鲜海参带着不方便。说具体一点儿,是给黄鼠狼送礼,为了老婆的职称。”
“黄鼠狼”亦即黄树良,乌有中学校长,“驷马高盖”组合一员。组合中四人间各有秘不外宣的昵称。
“狼皮羊,你……干什么,我……没必要知道。”
“一斤干海参多少钱?”
“三千元左右。不过……我不会要你一分钱,还要麻烦你……帮我捎……捎两斤给黄鼠狼,我们也……好久没见了,怪想……他的。”
“这哪成!你捎给他的我不管,我买的就是买的,我这就微信转账给你!”
“你转……我也不收,舍友……一场,我能帮点……忙是我的……造化!”
明明知道周唱晚断然不会收,孙醇还是坚持把钱转给他。
临别,孙醇戏谑周唱晚:“来之前,郑百伶说你有一个周没回家了,总说是忙季没时间。她交给我一个特殊任务,让我查查你在这里是不是让海妖勾住魂忘了她了。不会真是这样吧?”
周唱晚憨笑道:“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你天天和她……在一个办公室,她那人……百伶百俐……精明透顶,我有一点……轻举妄动也……也逃不过她的……她的法眼。”
二人微笑着握手道别。孙醇带着四斤干海参,驱车离去。周唱晚目送他的车影隐遁于黑松林,流连忘返。
晏如望着渐渐隐没于黑松林的养殖场,幽幽道:“你这老同学真的不会收钱吗?”
孙醇肯定道:“不会的。他这人仗义,我了解他。唉,又欠了一份人情,回头一定想法弥补上……”
“周唱晚这人不错。”晏如赞道。
“人之初,性本善,鲜有大奸大恶之徒。像《天龙八部》里臭名昭著的四大恶人‘恶贯满盈’段延庆、‘无恶不作’叶二娘、‘凶神恶煞’岳老三、‘穷凶极恶’云中鹤这样的,少有,都是后天的生活经历所导致。同样,‘高大全’式的人物,现实生活中也绝无仅有。你我都是学中文的,关于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你应该是清楚的。”
晏如嗤之以鼻,貌似不屑一顾地连哼三声。
白色吉利,转弯抹角穿出黑松防沙林。孙醇加速驶向乌有区。黄树良黄校长已经备好了精彩。
02
“我跟你好好谈谈你校长黄树良的趣闻轶事吧。”车行至平整柏油路,孙醇饶有兴味地对晏如说。
晏如欣然点头。这问题她曾多次问过孙醇,他总是轻描淡写语焉不详。
“我和他,还有刚才见过的周唱晚,再加上如今在子虚区法院当院长的司马钢,师范读书时,我们四人就自诩‘驷马高盖’,关系特铁……”
“驷马高盖?怎么理解?”晏如好奇地插话追问。
“我们四人都非常厌烦读师范当孩子王,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暂且委曲求全,内心却有着一个共同的目标:一旦机会降临,断然不当老师,追求显达富贵!‘驷马高盖’大意如此。”
孙醇稍顿,埋怨道:“别插嘴,说你校长呢!黄树良这人的长相你很清楚,确实不敢恭维,身材瘦长,自然蜷曲发黄的头发乱似秋后荒草,大鼻子小眼睛尖脑袋,给人一种獐头鼠目感,辨识度极高,故此昵称‘黄鼠狼’。”
晏如扑哧一声笑了:“你们可真够损的,给他起这么个难听的绰号!大师兄,那么……你那时的绰号就叫‘狼皮羊’吧?”
“对,就是我现在的微信名,沿用至今。至于绰号由来,我多次对你解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