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九月一十五日(三) - 春风桃李十年灯 - 孙永花宁汀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六章九月一十五日(三)

03

一路闲谈,车子不知不觉进入乌有区。大街车流密集,如过江之鲫。孙醇瞅空电黄树良:“微信发个饭店定位给我,初来乍到我摸不清路径。”

黄树良欢快回:“老地方,‘西游记’的羊肉馆。”

“西游记”的羊肉馆名号别具匠心,叫“望羊兴叹”。曾经与黄树良相聚的几次,所选餐点均此。

“西游记?老板叫西游记吗,大师兄?”闻言,晏如愣问。

“黄树良给他起的外号。”孙醇开心地娓娓道来,“小时候他家和黄树良家邻居,他小黄树良10岁,穿开裆裤时就跟着黄树良到处玩。三十多年友情,虽谋生领域迥然不同,但同音共律,也算是肝胆相照吧,呵呵……”

晏如追问:“别啰唆,奔主题:为什么叫他西游记?”

“他本名纪希游。这名字是有讲究的。他父亲颇通文墨,毛笔字写得不错,在村里独一无二,全村春节的对联基本由他父亲包办。这乡野老夫子对陆游顶礼膜拜,儿子出生后他翘首跂踵,希望儿子成为陆游一样的人才,故起名曰——纪希游。断没料到,他的儿子由此得了一个陪伴大半生的绰号——西游记。

“高考落榜后打拼七八年,又东挪西凑,在这里买了座二层小楼,与老婆开了家羊肉馆勉强糊口。黄树良时常照顾他生意,学校的客人大都带到这里来。更为稀奇的是,电脑普及后他对网游情有独钟,沉湎其中神魂颠倒,以致妻离家破。”

“望洋兴叹”属农庄性质,隐在一小片高大的杨树林里。有点偏僻。围墙上爬满蔷薇花,盛花期已过,零星的几朵粉色的花儿迎风招摇。牵牛花反客为主,红的蓝的紫的,漫无目的地缠绕蔷薇,仰天吹奏着迎宾的唢呐曲。孙醇想,看来,今天的菜定然一如故往,与羊相关,黄树良还记得我爱吃羊肉。

断然无料,黄树良拄着拐杖迎接孙醇夫妇。多时不见,五十露头的他明显苍老,头发秃得愈发厉害,秃成地中海——中间光亮无发,周遭惟余大半圈黄色稀发,尤其是额前残存的十几根头发,长长的,时常随风起舞。

“黄鼠狼,你的腿?是不是偷鸡不成反被打折?”孙醇惊愕之余不忘戏谑。

“狼皮羊,你总改不了调侃我的臭毛病!我差点儿没命了!菜已备好,我们边喝酒边细说。”黄树良笑道,“西游记,上菜——”

三人善意地捧腹大笑。笑后突然觉得吃饭的人数似乎不对,孙醇就问:“咋没带上嫂子?”

“她身体不好,不愿出来凑热闹。”

孙醇“嗯”一声,不再细问——撕开他人结痂的伤口,疼痛着他人也疼痛着自己,于心不忍。游目环顾,转移尴尬。小店西面的整个墙壁上张贴着一幅画——《中国传统美食羊肉汤》。画面上几个扎着长辫子的清朝男人聚在一起围桌喝汤品酒。厨房向外传汤递菜的小窗口,贴着一张绿色广告,上书:食品安全同关注,和谐社会共创建。

菜上齐。果真都是羊身上的硬货,四菜一汤:葱爆羊肚、金菇羊肉片、烤羊排、溜羊血,外加桌子中间的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

晏如胳膊碰一下孙醇,抬手指羊肉汤盆,大惊小怪地惊呼:“你看,盆外面还写着古诗呢!”

孙醇俯身细察,果见盆身处写有楷体古诗。最先入目的是李白的千古名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转着圈细瞅,又发现白居易的“酒后高歌且放狂,门前闲事莫思量”、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煜的“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全都与饮酒相关。忍俊不禁。

黄树良拖着瘸腿小心翼翼地从桌下提起一个圆柱形的小塑料桶,不紧不慢地笑呵呵道:“看来今天咱哥俩要‘拟把疏狂图一醉’了。这是我特意找酒厂的朋友购买的原浆纯粮酒,五百元一斤呢!”

“我开车不能喝,越是周末交警蜀黍越忙乱。”

“不是有弟妹子吗,她开回去就行了!”

“她开车手艺儿不行,慌里慌张;城里车多,我不放心。”

“哎呀你啰嗦什么!喝点就喝点吧,不行的话就在我这里住一宿明早走!”

说话间,孙醇的酒杯已被斟满。望着那淡黄色的琼浆玉液,孙醇贪婪地凑上鼻子深嗅几下。香气扑鼻,妙不可言。转头嬉笑看晏如征询意见:“老婆,我知道你向来识大体顾大局,知书达礼善解人意,今天酒逢知己,我就喝点吧。”

那语气,看似征询意见,实则非喝不可。晏如莞尔一笑:“家里什么事儿不是你说了算,我天天生活中酒深烟热之中;想喝就喝,想抽就抽,不用问我。”

二人举杯相碰,各自很享受地咽下一大口酒。尽管68度,入口却柔绵。

“先讲讲你的腿吧,怎么伤的?”孙醇关切道。

“唉,‘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都是命安排’呀!”

孙醇知晓他可能引用的又是《金瓶梅》中的俚语,没有打断追问,继续听他念叨。

“半月前的一天晚上,借酒消愁,哈得有点多。我看时间尚早就没急着回家,信步到鱼鸟湖畔转悠。乌有区政府在湖西畔斥巨资打造了一座狭长的湿地公园,是茶余饭后市民们极好的休闲场所,每晚都很热闹。当晚景色宜人,‘饮罢酒阑人散后,不知明月转花梢’,我就打电话让老婆领着儿子来公园会合……来,我们边哈边说——”

黄树良快速举杯碰一下孙醇缓缓抬起的酒杯,饮下一大口,接着挟筷搛向葱爆羊肚,同时动员晏如:“弟妹子,别嫌弃,想吃什么你就随意吃,不用管我俩喝酒的!”

晏如笑应:“好的好的,黄校您放心,我会吃好喝好的。”

孙醇轻抿一小口酒,搛了一小筷羊肚,边嚼边倾听。黄树良所说的鱼鸟湖,是子虚区与乌有区分界线。湖东岸属子虚区,先建的湿地公园,孙醇常携妻女前去散心;湖西岸属乌有区,照猫画虎,后建的湿地公园布局与湖东岸大致一样。此刻,听到黄树良提到儿子,他伤感不已面现忧悒。

“老婆孩子暂时没到,因为喝了太多白酒,到达目的地时感觉口渴,就地买了瓶啤酒踅入林间幽径,边走边喝踱到电话约定的那棵柿子树下等待。”

黄树良抓起一张餐巾纸擦擦嘴,继续道:“我家离公园不远,不消一刻钟,老婆牵手儿子到来。儿子对我一如往常神情冷漠,歪着脑袋仰望柿子树。吸引他的,是树上被公园绿化灯照亮的黄橙橙的大柿子。柿子树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下层易摘的都被路过的嘴馋的好事者摘了。我和老婆喊儿子往前走,他充耳不闻,依旧呆望着树顶柿子,拖都拖不走。嘴里喃喃自语,我要吃树上柿子,我要吃树上柿子……

“我说前面有卖的,到前面买给你吃。他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抬胳膊手指树顶柿子固执地说,我就要吃这棵树上的,别的都不吃……说着自己就往树上爬。他哪会爬树啊,搂着树干上了不到一米就滑落在地,唉……来,再来一口——你大点口上,不要拘限在地方,这口到中央!”

孙醇望着黯然神伤的黄树良,目光收集了弥漫在他身边的大把的哀伤,融入酒杯,一仰脖,杯中酒到中央。

“自从儿子得了那个我前所未闻的自闭症后,我处处顺着他。不要说树上那么几个柿子,就是他要天上的月亮,如果我有那本事,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会去摘。借着酒劲,我顺利地爬到树干顶部。先是踩着粗壮的树枝往上逐层爬,越往上树枝越细,我还是选择恰当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上……终于可以伸手触到柿子了,我就转换着方位采摘。先是把摘下的装在裤袋里,裤袋装满了我就往下扔,老婆和儿子在树下接。看着儿子接到柿子时那欢快劲儿,我是由衷地高兴啊!

“然而,‘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就在这时来电话了,我信手摸出接听,身子瞬间失去平衡,猝不及防从树上跌下来……这,就是我腿伤的原因,现在骨头上还打着钢钉呢……你向来喝酒痛快,来,干了这杯!”

不待孙醇“我们慢慢喝”说完,黄树良的酒杯就一干二净。孙醇只好响应。黄树良又为各自倒满一杯。

“我的事儿说完了,轮到你们说了。我们兄弟俩,痛快点说,找我何事儿?”

孙醇的目光扫过晏如,定格在黄树良眼睛上,一本正经道:“是你手下的兵有事儿。你知道,我老婆在乌有区上班,我在子虚区上班,有些事儿我有劲使不上……”

“你俩早就应该设法调到一个区工作,这样诸事方便。”黄树良随口插道。

“找人调动过,花了钱送了礼没调成。”孙醇愠道。

“花了多少钱?”黄树良僵手问。

“连礼加钱,有一万五千多元吧。”当初家庭经济紧张,每一项支出孙醇记忆犹新,脱口而出,“每次想起,我就心寒。支教回来我得到些许补助,大部分送礼打水漂了。特别是那些名烟名酒,我从来舍不得自己抽、喝;也从没舍得给父亲买过,给他买低档烟酒他怕我花钱也不要,经年累月旱烟、假酒相伴,以致六十多岁就小脑萎缩老年痴呆,至今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十余年了。好在,收礼不办事儿的那个领导前几年被撤职查办了。”

“没调成就对了,钱不到位。虽然我没有切身经历,但是以我所处的校长位置,耳闻目睹告诉我:跨区调动,杯水车薪,办不成大事,火箭还需要燃料助推呢!你那仨瓜俩枣,打发要饭的吗?在你眼里很重,可在人家眼里,不过太仓稊米,还不够人家塞牙缝!”黄树良分析得井井有条头头是道,续道,“你老父亲的事儿我知道,难为你老妈了,唉……旧事莫提,说起来都是眼泪,说此行目的——”

晏如知趣地起身,探出纤手倒酒。拿盛酒的塑料桶时手腕微沉一下,她低估了酒桶的重量。执稳后,毕恭毕敬地为自己的校长斟酒,同时笑道:“黄校长,让您费心了。”

“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别‘您’了,叫‘大哥’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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