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九月九日（一、二、三）
9月9日星期一
01
早早醒来。探身摁亮枕边手机，瞟一眼，凌晨五点。孙醇披衣起床。接手新班级，诸多琐事须细虑。
担心惊动晏如，蹑手蹑脚赤脚挪至北窗前。燃烟，深吸一口。升腾的烟雾借着清风逶迤着飞向窗外，却带不走他丝毫愁绪。摸出手机，首先点开班级微信群，一大堆没阅读的消息倏忽而至——昨日太累，晚上睡得早。
浏览一遍，大部分是关于“宪法小卫士”学生网上答题的疑问。上周五他已经精心制作了一个文档《宪法小卫士，学生、家长操作指南》发到群里，学生、家长还是有诸多操作问题不明白，其中两名家长一问一答：
“孩子答题还是家长答题？”
“说是要孩子答，孩子真正答的有几个？以前的网上安全教育作业也都是孩子的事情，结果还不都是家长帮忙？”
“那孩子能学到什么？”
“如果周末时间充裕，可以让孩子再做一次。”
再一件事就是两名家长因孩子而起争执：
“白王子贵妈妈，我女儿宋小炳和子贵同桌，因为二人课桌下面不干净，上周五晚都被班主任罚扫地。小炳回家告诉我说废纸是子贵丢的，可是放晚学后，子贵偷跑了，只留下小炳一个女孩子打扫整个教室，我在校门口等了好久才接到她。我觉得，子贵这样做不好。”
“果真这样吗？等明早他醒后我仔细问问，搞清楚再说吧。”
再往下看，是两名家长在为孩子请假：
“孙老师周加力感冒咳嗽，体育课和大课间就别让他活动了。”
“孙老师华玉泽周末脚崴了，体育活动无法参加，送班级垃圾桶的活儿也不能干了。”
孙醇艾特两位孩子生病家长：嗯，知道了。接下来手机截取一张“宪法小卫士”和“安全用电防事故，偶遇触电会救援”没有完成学生名单图，发到群里督促抓紧时间完成。
一阵秋风涌进窗口，孙醇寒噤连连。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冷空气光顾，降温，看来天气预报有时还是名符其实的。他在班级群里艾特全体家长：今天周一，降温，让孩子多穿衣；举行升旗仪式，提醒孩子穿校服戴红领巾、校牌。
班主任，我这男班主任，年过半百的孙仙班，每天都干了些什么活啊！鸡零狗碎，杂七杂八，婆婆妈妈！孙醇长长地叹口粗气。
再看私人微信，仅一条信息，他资助多年的学生井芸菲发来的。
井芸菲，九零后，系孙醇十几年前所育桃李。家贫，小学三年级至高中，孙醇一直资助。考中省医科大学后，孙醇依据相关政策帮她办理大学生信用助学贷款；入大学后她边读书边家教，不再接受孙醇资助。
“孙老师您好，时光荏苒，仿佛一瞬间，我已经大五了，明年毕业。我决定不考研，直接工作，回报社会给予我的厚爱。今年，我不再家教，找了个为个体诊所打工的差事，收入尚可，不用再为我劳心费神。
“您千万要注意身体，以前多次劝您戒烟酒，您就是不听，说什么‘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命八尺难求一丈’，尽是些歪理。我学医，我懂，身体就像车辆需要保养一样，也需要细心呵护。
“我快递了一个质量好的过滤烟嘴给您，可以滤去香烟中大部分有害物质，估计这几天到，注意查收。祝福的话我就不说了，都深藏在我心里呢。”
读着井芸菲暖心的话语，孙醇眼前又浮现出昔年那个衣衫不整的小姑娘形象。轻点手机，回复道：“谢谢。你多保重。”
02
姚严利虽然不足50岁，却已有30年教龄，典型的“中师生”代表。不仅干班主任，还任教两个班数学——自己班和孙醇班。孙醇挺喜欢他。他在同行中素以严厉著称，教学成绩次次名列前茅，师生给他起的绰号叫“姚不败”。到了小学高年级，日益长大的学生私下里为大部分老师起了绰号，且大都有根有据合乎情理。
上午第二节课。六年一班教室里安静之极，落针可闻。学生们都在全神贯注地进行单元测试。姚严利负手溜达，游目四顾，一旦发现轻举妄动者，当即厉声断喝。
子虚小学附属幼儿园与子虚小学同在一个校园，小学生与幼儿的活动区域用铁栏杆隔离开，严防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九时许，幼儿园小朋友在老师带领下，排着队摇头晃脑地来到所属的独立操场。幼儿广播体操纯真欢快的乐曲适时响起，稚嫩的儿歌声随之荡漾校园：
“大公鸡，喔喔叫，外面的世界多美妙；小朋友们排好队，大家快快来做操，间隔距离要保持，大家都要准备好……小海鸥，真勇敢，飞得高来飞得远……”
也就是在这时候，姚严利正在进行单元测试的教室里突然响起低唱声。虽然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全班同学都听清：“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在你面前撒个娇/哎呦喵喵喵喵喵……”
循声觅去，但见坐在教室最后排、没有同桌的车水以笔敲头有节奏地哼唱，陶醉其中，全然忘记正在测试。高度紧张专心答题的学生们齐把目光投向车水，随之哄堂大笑。姚严利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有如鹞鹰捕兔，一把揪起愣怔的车水，声若洪钟：
“你犯神经病了吗？！”
“老师，我……我没神经病……”车水的眼神写满不服，居然睥睨着姚严利，丝毫意识不到自己错误。再有一个原因，以前他从没领教过姚严利姚不败的厉害。
“没神经病单元测试你唱什么歌！”姚严利呵斥道。
“我、我不是有意唱的，听到外面的音乐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学猫叫》，”车水死不改悔，“这是我昨天对着手机刚学会的歌。”
“滚吧你，现在就给我滚出教室！”这几年，粗壮结实似碌碡的姚严利很少遇到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脸红脖子粗，上唇至人中看似浓墨染就的胡子微抖，颤手指向教室门，同时对正在兴致勃勃看热闹的吃瓜学生吼，“你们都给我闭嘴做题，少起哄！”
车水竟然纹丝不动。他个高虚胖，平常走起路来哪怕慢行，小腹上的赘肉也颤颤悠悠；扁鼻子基本无鼻梁，有点《小英雄雨来》里扁鼻子军官的味道，因而一些爱搞恶作剧的同学私下叫他“四川盆地”。
姚严利再吼：“滚出去，你耳朵聋吗？！”
“不聋。”
“不聋就滚出教室！”
车水歪头斜视怒火中烧的姚严利一眼，接着把目光投向窗外。目光中明显隐含着不屑与不服。
姚严利的心被刺痛，抓起半米长的木制教鞭冲过去对着车水的胳膊就是两下。车水穿的是短袖汗衫，胳膊上立时现出两道红痕。他依然不屈不挠，挑衅的目光瞪视着姚严利。
姚严利彻底被激怒，探手狠狠揪住车水衣领，试图将他拖出座位。车水紧抓课桌，就是不肯出来。姚严利猛一用力，课桌翻倒，车水汗衫撕裂，被他连拖带拽地强行扯出教室。
“我把你送校长室!”姚严利从教30年，第一次遇见这种不听嚷嚷的学生。
“我把你送校长室……”车水不屑地喃喃自语，不思悔改，“你体罚学生……”
姚严利被气得额上青筋暴起，右手颤抖着高高扬起来。恨恨地瞪车水一眼，落向车水脸颊的手掌瞬间改变方向，狠狠捶打在自己后脑勺上。嗐，有苦往肚里吞吧，有泪往心里流吧，千万不能打学生呀！
车水挪动着肥胖身躯，趁机想挤进教室。
“你就给我在教室外呆着！”姚严利侧身倚住门，反锁，咬牙切齿地喘着粗气。心中的怒火尚未发泄尽，疾步向前一把抓起车水的单人课桌，猛然开门，把课桌倒掼于走廊。桌洞里散出的，不仅仅是课本，更多的是垃圾。
“大家继续答题，”姚严利上气不接下气，“不要理会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教室复归宁静，惟闻“沙沙”答题声。操场上，幼儿园小朋友在漂亮女老师的悉心引导下，瞪着清亮的眼，摇着小巧的头，摆着不听小脑指挥的小屁股，自得其乐地舞之蹈之。儿歌反复重复，正重复到小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