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九月二日（三、四、五）
03
列队放晚学。学生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得意忘形。
“都不想回家了？”孙醇疾言厉色，“不想回家就待在学校陪伴我办公！什么时候说够了什么时候走！”
孙醇凭窗而立，不睬学生，凝望校门口。放晚学时的校门口堪称一道靓丽风景。
费校一如曩昔，肃立校门前，远观近视，密切关注事关学校的大事小情。两名年近花甲的保安顶盔掼甲，双手紧握安保钢叉，岿然屹立于校门两侧，耀眼的红袖章上黄字“海市警保联控”赫然在目。身着红马甲脖挂值日牌的值日老师，一手提橡胶棒一手握催泪喷射剂，警觉地立于另一侧，仿佛歹徒即将来此行凶，红马甲后背上“爱心温暖孩子”六个大字拱形排列。
目光前探，协警辛怀恩忙碌的身影映入眼帘。他身着浅蓝色短袖警衣，头戴藏蓝色帽子，主要任务是负责一、二年级小朋友过马路。一条粗粗的长绳索，上拴五颜六色的塑料圆环，辛怀恩前面牵引，小朋友手抓圆环紧随其后，好似在玩老鹰捉小鸡游戏。面含微笑地送走这批又送下一批，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目光再前探，大车小辆堵塞了交通。接孩子的家长聚集在接送区，焦灼地凝眸校门口，期盼着自己孩子早点出来，听孩子絮叨校园八卦。有几位家长，远望自己的小宝贝出了校门，屁颠屁颠举起手机记录宝贝的成长足迹。可怜天下父母心。
僵持约十分钟，其他班级全部离校，孙醇转身对不复吵闹的学生冷脸相向，沉声道：“说够了吗？没说够接着说，一直说到天亮，饭不用吃了觉也不用睡了，明天早晨接着上课！”
孩儿们缄默不语，意思是说够了。
“说够了，就走！”孙醇气呼呼地带头走在最前面，头也不回，后面紧跟着被他调理过后的散兵游勇。
头探传达室窗外的皮春风目睹这一幕，皮笑肉不笑地喊住送走学生欲回办公室的孙醇：“孙仙班，辛苦了，晚上喝点庆祝一下你金榜题名？”
孙醇斜他一眼，不予理睬。他心里明白，皮春风不是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宵小之徒，只是戏谑。辛怀恩双手提着几件快递，与孙醇并肩而行，夕阳映照下，他原本黧黑的脸膛红光闪闪。
“孙老师，听说您又干上班主任了。这么大年纪，真是太不容易了。”辛怀恩真诚地安慰孙醇。
子虚小学是辛怀恩的母校。当年，他的父亲开着三轮车拉着身怀六甲即将迎来弄璋之喜的母亲贩卖蔬菜，遭遇车祸，不幸去世；神奇的是，母亲肚里的孩子——如今的辛怀恩，侥幸存活。辛怀恩由爷爷奶奶含辛茹苦抚养。爷爷在浴池给人搓澡赚点小钱，有时也给浴后想舒服的客户按摩挣点小费，生活拮据。
转眼到了读书年龄。再转眼辛怀恩读到小学六年级。爷爷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搓澡工作丢了，无钱供给孙子生活所需。辛怀恩读六年级那年，孙醇干班主任，一方面为他申请贫困生补助；另一方面，市妇联有个“雨露”读书扶贫计划，孙醇积极联系巾帼志愿者团队结对帮扶，成功地与团队中一名地税干部取得联系，促成二人的结对帮扶关系。与此同时，孙醇也给予辛怀恩物质和精神上无微不至的照顾。
高中毕业后，辛怀恩深知上大学费用不薄，不愿再拖累那些爱心人士继续为他不求回报地付出，选择直接工作。打工几年后，适逢公安局招聘协警，如愿以偿。他特意请求待在母校子虚小学门口，负责学生早、中、晚上、下学交通安全。他妻子无业，考虑到二人生活困难，费校与校领导班子商议，把她安排在子虚小学附属幼儿园做饭——只做中午一顿，工资一个月1800元。
“这些快递，打办公室电话让老师自己来传达室取就行了，不用麻烦你亲自送。”孙醇关切地提醒。
“老师们工作忙，经常忘拿，还是我跑点腿送去好。闲着也是闲着。”辛怀恩对母校一直心怀感恩之心。
说说笑笑，进了办公楼二人分手，各忙各的。孙醇径去六年级语文教研室。
学生晚学后，教师要办公到将近六点方可离校。每周一是语文组雷打不动的教研时间，语文教师分级部集中商讨一周的教学计划。
孙醇是六年级语文教研组长。六年级四名语文老师，唯一不当班主任的是早年当过子虚小学校长的董育秀。72岁的老校长董育秀，中分式的卷发皆白，不高的鼻梁上架着老花镜，一笑起来鼻翼的法令纹特别深，优雅大方。她退休后，退而不休，又被子虚小学特聘为“少先队校外辅导员”，享受不坐班待遇。大家还是习惯性地称呼她董校，孩子们则亲切地叫她董奶奶。
原本任教六年级语文一位老师，为了达到评高级职称的必备条件，去乡下支教一学年。故此，本学年学校语文教师短缺。网上调侃语文老师“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上辈子杀人，这辈子教语文”，语文老师之累可见一斑。其他老师不愿改行，董校老当益壮，不坠青云之志，自告奋勇承担起姚严利任班主任的六年四班语文教学任务。
孙醇清清喉咙，开始组织教研会：“各位，众所周知，我校教师严重老化，平均年龄接近50岁。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这教研组长，我百般推托，费校还是让我干。那我就硬着头皮干吧。”
董育秀、刘清泉、秦明月相顾莞尔。
“主要讲三方面问题。先说第一个。学校一直倡导以老带新，年轻教师拜师学艺。根据学校计划安排，这一学年，我和刚入职的刘清泉老师结对子，董校和新入职的秦明月老师结对子。韩愈老前辈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希望今后我们互相学习，取长补短。
“语文这一学科最累，杂事乱事多，考试成绩很多时候要听天由命。问题出在作文上，同一篇考场作文，不同老师有不同的评分标准，与阅卷老师的文学修养有很大关系。有一年考试，一个学生写了个拟人句‘小鸟在开会’，阅卷老师说学生神经有问题胡说八道。我们需要互相学习的地方很多，教学相长，共同提高。”
秦明月、刘清泉，争先恐后地表示要虚心向老教师学习。
“五花八门的拜师仪式，我们就不搞了，有形式主义倾向；我们彼此心里清楚就行了。”孙醇笑看秦明月、刘清泉。二人心领神会回以微笑。
“第二个问题是，区教研室让我们搞小课题研究，自主确定课题内容。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不切实际，课题研究是专家教授的事情，我们小小的普通小学教师，且不说能力大小，就是日常琐屑就够忙碌了，哪有时间研究！这个问题暂且搁置，如果上面催逼，我糊弄一下就行了……”
孙醇神情显得有些无奈，苦笑一下，续道：“明月，清泉，语文学科的活儿太多，董校年纪大了，还要统筹安排学校的德育工作，她需要批改的作业多的时候，你俩抽时间帮她多批点。”
二人满口答应，心甘情愿。
“第三个问题，本学期我们六年级语文的必读书目是《青铜葵花》《狼王梦》，荐读书目是《西游记》《苏菲的世界》。特别需要注意一点，一定不要强迫家长买书，更不能让家长到指定书店买！有的学校已经被家长在网上告状了，我们就把这些书目公布在班级微信群里，写明可买可借不强求即可。让家长看着办吧，自己的孩子自己不重视，我们也没办法。”
四人无奈地苦笑片刻，董校告诫道：“确实，我们要学会自我保护，条条框框太多，稍有不慎，不知道就可能触碰哪根高压线。但是吧，我们的宗旨是永不改变的，就是千方百计全心全意为学生服务，这是教育的本真。”
皆以为然，云合景从。
04
开完教研会尚未到下班时间。孙醇进办公室的刹那，发现一陌生女人坐于自己座位。原本待在办公室的音乐老师安歆立即告诉他：“孙老师，您班学生家长找您。”
陌生女人拘谨地从座位上立起，站到旁边，羞赧地微笑道：“孙老师您好，我是袁凌寒的妈妈。”
接新班第一天，除了几名个性突出的，孙醇对班级大部分学生尚不熟悉，但袁凌寒他是知晓的——早就知晓。
这个小男孩大脑袋高额头，天赋异禀，二年级后直升四年级，四年级后今年又直升六年级。六年级学生普遍年龄12岁，他却只有10岁。年龄虽是班级最小，却一直保持级部第一名。
师生们都把他的聪明归因于他的大脑袋，故此绰号“袁大头”。老师们见了总爱赞赏地摸摸他的大脑袋。
“凌寒妈妈，您儿子太聪明了，是班级和学校的骄傲啊！找我什么事情，尽管说！”孙醇拖过身后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请求您平常多关照一下凌寒。他年龄比班级其他孩子少两三岁，除了学习，别的方面肯定不如其他孩子，不太懂事，劳烦老师您多多批评教育……”凌寒妈妈上身微微前探，双手交叉腹前，柔声细语，毕恭毕敬道。
“您放心，我会细致入微地关照班级每一个孩子。凌寒是班级的宝贝，我会特别用心。”
“他爸爸是海军，在海军某舰队任职，因为工作需要，还要过几年退役。平常都是我一个人带孩子，天天接送，有点力不从心，希望老师您一定多多用心……”袁凌寒妈妈说着，居然起身踧踖不安地颔首致谢。
“凌寒妈妈，别这样，我理解您的心情。”孙醇受宠若惊，忙岔开话题，“您对儿子真是无微不至，可怜天下父母心。您具体做什么工作？哪来这么多时间照顾儿子？”
“我护校毕业，原本干护士。有了儿子后，为了全心全意照顾他，辞职在家开网店。卖一些便于快递的海产品，海米、小干鱼、干海参之类。”
“真是挺不容易。今天我已经在班级公布了我的电话电码，有事直接电我，能帮的忙我尽力帮。”
袁凌寒妈妈又详细介绍了儿子的性格特点，翻来覆去就两点：爱学习，胆子小。孙醇耐心听她絮说完毕，送她出办公室。瞅瞅走廊没人，凌寒妈妈从包里摸出一张卡，迅速塞在孙醇手里，悄声道：“孙老师，麻烦您了。”
孙醇低头瞅一眼，是一张家家悦的购物卡，面值2000元。惊得他疾速递回，忐忑不安道：“凌寒妈妈，您这是干什么！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是我应尽的责任。我决不能收！”
“您快点收下吧，这一学年都要麻烦您，就是我的一点儿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