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中国太阳
第7章中国太阳
水娃从娘颤颤的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包裹,包裹中有娘做的一双厚底布鞋、三个馍、两件打了大块补丁的衣裳和二十块钱。爹蹲在路边,闷闷地抽着旱烟锅。“娃要出门了,你就不能给个好脸?”娘对爹说。爹仍蹲在那儿,还是闷闷地一声不吭。娘又说:“不让娃出去,你能出钱给他盖房娶媳妇啊?”
“走!东一个西一个都走逑了,养他们还不如养窝狗!”爹干号着说,头也不抬。
水娃抬头看看自己出生和长大的村庄。这处于永恒干旱中的村庄,只靠着水窖中积下的一点雨水过活。水娃家没钱修水泥窖,用的还是土水窖,那水一到大热天就臭了。往年,这臭水热开了还能喝,就是苦点儿涩点儿,但今年夏天,那水热开了喝都拉肚子。听附近部队上的医生说,是地里什么有毒的石头溶进水里了。
水娃又低头看了爹一眼,转身走去,没有再回头。他不指望爹抬头看他一眼。爹心里难受时,就那么蹲着抽闷烟,一蹲能蹲几个小时,仿佛变成了黄土地上的一大块土坷垃。但他分明又看到了爹的脸,或者说,他就走在爹的脸上。看周围这广阔的西北土地,干干的黄褐色,布满了水土流失刻出的裂纹,不就是一张老农的脸吗?这里的什么都是这样,树、地、房子、人,黑黄黑黄的,皱巴巴的。他看不到这张伸向天边的巨脸的眼睛,但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那双巨眼在望着天空,年轻时那目光充满着对雨的企盼,年老时就只剩呆滞了。其实这张巨脸一直是呆滞的,他不相信这块土地还有过年轻的时候。
一阵子风吹过,前面这条出村的小路淹没于黄尘中。水娃沿着这条路走去,迈出了他新生活的第一步。
这条路,将通向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
喝点不苦的水,挣点钱人生第一个目标:
“哟,这么些个灯!”
水娃到矿区时,天已黑了。这个矿区是由许多私开的小窑煤矿组成的。
“这算啥?城里的灯那才叫多哩。”来接他的国强说。国强也是水娃村里的,出来好多年了。
水娃随国强来到工棚住下,吃饭时喝的水居然是甜丝丝的!国强告诉他,矿上打的是深井,水当然不苦了,但他又加了一句:“城里的水才叫好喝呢!”
睡觉时,国强递给水娃一包硬邦邦的东西当枕头。打开看,是黑塑料皮包着的一根根圆棒棒,再打开塑料皮,看到那棒棒黄黄的,像肥皂。
“炸药。”国强说,随即便翻身呼呼睡着了。水娃看到他也枕着这东西,床底下还放了一大堆,头顶上吊着一大把雷管。后来水娃知道,这些东西足够把他的村子一窝端了!国强是矿上的放炮工。
矿上的活儿很苦很累,水娃前后干过挖煤、推车、打支柱等活计,每样一天下来都把人累得要死。但水娃就是吃苦长大的,他倒不怕活儿重,他怕的是井下那环境,人像钻进了黑黑的蚂蚁窝,刚开始真像做噩梦,但后来也惯了。工钱是计件,每月能挣一百五,好的时候能挣到两百出头,水娃觉得很满足了。
但最让水娃满足的还是这里的水。第一天下工后,浑身黑得像块炭,他跟着工友们去洗澡。到了那里后,工友们用脸盆从一个大池子中舀出水来,从头到脚浇下来,地下流淌着一条条黑色的小溪。当时水娃就看呆了。妈妈呀,哪有这么用水的,这可都是甜水啊!因为有了甜水,这个黑糊糊的世界在水娃眼中变得美丽无比。
但国强一直鼓动水娃进城。国强以前就在城里打过工,因为偷建筑工地的东西被当作盲流遣送回原籍。他向水娃保证,城里肯定比这里挣得多,也不像这样累死累活的。
就在水娃犹豫不决时,国强在井下出了事。那天他排哑炮时,炮炸了。从井下被抬上来的国强浑身嵌满了碎石,死前他对水娃说了一句话:“进城去,那里灯更多……”
到灯更多、水更甜的城里,挣更多的钱人生第二个目标:
“这里的夜像白天一样呀!”
水娃惊叹说。国强说得没错,城里的灯真是多多了。现在,他正同二宝一起,一人背着一个擦鞋箱,沿着省会城市的主要大街向火车站走去。二宝是水娃邻村的人,以前曾和国强一起在省城里干过。按照国强给的地址,水娃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他。他现在已不在建筑工地干,而是干起擦皮鞋的活儿来。水娃找到他时,与他同住的一个同行正好有事回家了,他就简单地教了水娃几下子,然后让水娃背上那套家伙同他一起去擦鞋。
水娃对这活计没有什么信心,他一路上寻思,要是修鞋还差不多。擦鞋?谁花一块钱擦一次鞋(要是鞋油好些得三块),这人准有毛病!但在火车站前,他们摊还没摆好,生意就来了。这一晚上到十一点,水娃竟挣了十四块!但在回去的路上,二宝一脸晦气,说今天生意不好,言下之意显然是水娃抢了他的买卖。
“窗户下那些个大铁箱子是啥?”水娃指着前面的一座楼问。
“空调,那屋里现在跟开春儿似的。”
“城里真好!”水娃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
“在这儿只要吃得苦,赚碗饭吃很容易的,但要想成家立业可就没门儿了。”二宝说着,用下巴指了指那幢楼,“买套房,两三千一平米呢!”
水娃傻傻地问:“平米是啥?”
二宝轻蔑地晃晃头,不屑理他。
水娃和十几个人住在一间同租的简易房中,这些人大都是进城打工和做小买卖的农民,但在大通铺上,紧挨着水娃的却是个城里人,不过不是这个城市的。在这里时,这个人和大家都差不多,吃的和他们一样,晚上也是光膀子在外面乘凉。但每天早晨,他都西装革履地打扮起来,走出门时像换了一个人,真给人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的感觉。这人姓庄名宇,大伙儿倒是都不讨厌他,这主要是因为他带来的一样东西。那东西在水娃看来就是一把大伞,但那伞是用镜子做的,里面光亮亮的。把伞倒放在太阳地里,在伞把头上的托架上放一锅水,那锅底被照得晃眼,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水娃后来知道这叫太阳灶,大伙儿用这东西做饭烧水,省了不少钱,可惜没太阳时就不能用。
这把叫太阳灶的大伞没有伞骨,就那么薄薄的一片。水娃最迷惑的时候就是看庄宇收伞:这伞上伸出一根细细的电线一直通到屋里,收伞时,庄宇进屋拔下电线的插销,那伞就噗的一下摊到地上,变成了一块银色的布。水娃拿起布仔细看,它柔软光滑,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分量,表面映着自己变形的怪象,还变幻着肥皂泡表面的那种彩纹。一松手,银布便从指缝间无声地滑落到地上,仿佛是一掬轻盈的水银。当庄宇再插上电线的插销时,银布就又如同一朵开放的荷花般懒洋洋地伸展开来,很快变成一个圆圆的伞面倒立在地上;再去摸摸那伞面,薄薄的、硬硬的,轻敲会发出悦耳的金属声响。它强度很高,在地面固定后能撑住一个装满水的锅或壶。
庄宇告诉水娃:“这是一种纳米材料,表面光洁,具有很好的反光性,强度很高。最重要的是,它在正常条件下呈柔软状态,但在通入微弱电流后会变硬。”
水娃后来知道,这种叫纳米镜膜的材料是庄宇的一项研究成果。申请专利后,他倾其所有投入资金,想为这项成果打开市场,但包括便携式太阳灶在内的几项产品都无人问津,结果血本无归,现在竟穷到向水娃借钱交房租。虽落到这地步,但这人一点儿都没有消沉,每天仍东奔西跑,努力为这种新材料找出路。他告诉水娃,这是自己跑过的第十三个城市。
除了那个太阳灶外,庄宇还有一小片纳米镜膜,平时它就像一块银色的小手帕摊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每天早晨出门前,庄宇总要打开一个小小的电源开关,那块银手帕立刻变成硬硬的薄片,成了一面光洁的小镜子,庄宇会对着它梳理打扮一番。有一天早晨,他对着小镜子梳头时,斜了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水娃一眼,说:“你应该注意仪表,常洗脸,头发别总是乱乱的。还有你这身衣服,不能买件便宜点的新衣服吗?”
水娃拿过镜子来照了照,笑着摇摇头,意思是对一个擦鞋的来说,没必要那么麻烦。
庄宇凑近水娃,“现代社会充满着机遇,满天都飞着金鸟儿,说不定哪天你一伸手就抓住一只,前提是你得拿自己当回事儿。”
水娃四下看了看,没什么金鸟儿。他摇摇头说:“我没读过多少书呀。”
“这当然很遗憾,但谁知道呢,有时这说不定是一个优势。这个时代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捉摸不定,谁也不知道奇迹会在谁身上发生。”
“你……上过大学吧?”
“我有固体物理学博士学位,辞职前是大学教授。”
庄宇走后,水娃目瞪口呆了好半天,然后又摇摇头,心想,庄宇这样的人跑了十三个城市都抓不到那鸟儿,自己怎么行呢?他感到这家伙是在取笑自己,不过这人本身也够可怜够可笑的了。
这天夜里,屋里的其他人有的睡了,有的聚成一堆打扑克,水娃和庄宇则到门外几步远的小饭馆里看人家的电视。这时已是夜里十二点,电视中正在播出新闻,屏幕上只有播音员。
“在今天下午召开的国务院新闻发布会上,新闻发言人透露,举世瞩目的中国太阳工程已正式启动,这是继三北防护林之后又一项改造国土生态的超大型工程……”
水娃以前听说过这个工程,知道它将在头上的天空中再建造一个太阳,这个太阳能给干旱的大西北带来更多的降雨。这事对水娃来说太玄乎,每次遇到这种事,他都会问庄宇,但他扭头一看,只见庄宇圆睁双眼瞪着电视,半张着嘴,好像被它摄去了魂儿。水娃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毫无反应,直到那则新闻过去很久才恢复常态,自语道:“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中国太阳呢?”
水娃茫然地看着他,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连水娃都知道的事,这事儿哪个中国人不知道呢?他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那他现在想到了什么呢?这事儿与他庄宇——一个住在闷热的简易房中的潦倒流浪者——能有什么关系?
庄宇说:“记得我早上说的话吗?现在一只金鸟飞到我面前了,好大的一只金鸟儿。其实它以前一直在我的头顶盘旋,我他妈居然没感觉到!”
水娃仍然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庄宇站起身来,“我要去北京了,赶两点半的火车。小兄弟,你跟我去吧。”
“去北京?干什么?”
“北京那么大,干什么不行?就是擦皮鞋,也比这儿挣得多好多!”
于是,就在这天夜里,水娃和庄宇踏上了一列连座位都没有的拥挤列车。列车穿过夜色中广阔的西部原野,向太阳升起的方向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