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春风绵软,但还是将雨丝淅淅沥沥地吹了进来,织罗放下茶盏,起身,将窗掩上,好让潮气少一些沾染到身上,再回头,远志站在身后,已经在等她。远志穿着天一堂的衣服,一身苍色,织罗想,她刚拿到这身衣服的时候一定很高兴,她这份替远志雀跃的心情,是由衷的。
侯府的小厮识相地退了出去,狭小的包间只剩下她们俩,她们其实没有分别太久,却在此时相顾无言,都觉得对方有些陌生。
“我还要回医馆,不能与你说太久。”
织罗知道,她只是指了指一旁的包裹:“那些是洵美时常要用的东西,还有几件夏季的衣服,你走的时候记得带上,给她送去。”
“好。”远志走了过去,将那些衣服收好。
“还有,”织罗将桌上一包银锭子推到远志面前:“你照顾她,该是侯府要谢你,也给你们府上平添烦恼,这些银两你且收好,看看够不够。”
远志打开一看,足有百两,沉甸甸的,足够寻常人家两年的花销,但用在洵美身上或许才是刚好。她将这些银子收下,道:“这些钱,我会都用在张小姐身上,每日用度也会列一份清单给你。”
织罗浅笑:“你还是这么小心。放心,侯府不是金家,没那么下作,若不够再来侯府找我。”
提到金家,两人的心口都不免一紧,才想起来,他们重逢后,都没好好说过话,过去许多想知道的,都还没提起,两人都感觉到一点苦涩。
织罗为远志斟茶:“我听说,你和陈先生在一起了。”
“嗯。”
“他待你好么?”
“好,他与人为善,对谁都很好。”
“我没想到,你最终会和他,那时候我以为你眼里只有庄达。”
远志啜了口面前的茶汤,淡然:“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对了,我也要恭喜你,嫁入侯府,觅得良缘,可惜我没来得及准备贺礼,改日为你补上。”
织罗只是苦笑:“贺礼当贺良缘,不是良缘,也不必费那番心思。”
远志看着手中茶盏,茶汤澄净,也泛着苦味,大概就是织罗此时的心境。
“刘茵的事,我都知道了。”
远志原本摩挲着杯沿的手指顿时停住。
织罗有些哀泣:“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听说你在公堂与金家据理力争,金家紧咬不放,最后刘茵才……”
话到此时,不由哽住,再说下去好像很多疑问就都盖不住了。
公堂之后,远志曾想过无数与织罗重逢的场景,她当时无法平静,满脑子只想问织罗她去哪儿了,她为什么不能和她们一起共同面对,她是逃跑了,还是有什么苦衷?然而时光流逝,那些想要质问的冲动和委屈,都被冲淡了,如今织罗再提起,她也早没了想要深究的心气。
她只如例行公事一样问,像是要给自己曾经的付出有个了结:“那时候我在公堂,想看见你来,也不想见到你来。想你来,是因为金家来势汹汹,不是我能靠明辩所能驳倒的,阿爹与我一起跪在堂下,不仅是我,连他或都有被连累的可能,我很需要一个同盟,起码知情的参与者要与我站在一起……”
织罗愧不能当:“对不起。”
“可是我又不想让你来,正是因为目睹金家强势,所以我更不想你再卷入其中,我想你总有你不愿说的苦衷,作为朋友,我该相信你,而不是责怪你。”
面前茶汤涟漪微荡,是织罗眼里落下的泪水滴了进去,她说:“我没想到事情最后会闹到那样的地步,更没想到刘茵会那样死,阿爹将我关在家中,我出不来,等我能出来的时候,刘茵已经……我本想去看你,可是又害怕你的质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远志苦笑:“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多一件伤心事罢了。我也不是没有过委屈,也不是不想恨你,只是那些事实已经发生了,说再多时光不返,刘茵也回不来了。”
织罗情难自已,潸然泪下。远志看着她通红的眼睛,不免遗憾昔日的真情,想到她连日来对织罗的冷漠,多少心生不忍。她们本该是世上最好的姐妹,却还是不得不天各一方。
织罗哭了一会儿,才用绢帕拭去眼泪,可是此时眼睛已经微微红肿,更显得我见犹怜。她笑道:“到头来,我的日子也没有过好,你说这算不算报应?你笑我也是应该的。”
远志歉疚:“行恶事才能说报应,你没做过,不要咒自己。我虽不知你在侯府到底过得如何,但我还是希望你幸福,刘茵不是带着对世间的怨恨走的,她只是遗憾自由的日子太过短暂,她还没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想到刘茵恨别,两人都不忍再说,也知道是千言万语道不尽,到最后织罗只有强笑:“所以我最羡慕你,永远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抱歉你还有正事,我不该拉着你哭诉。”
远志摇摇头,也没有安慰她:“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切忌思虑过重、郁结难疏,我也该走了。”她起身,手里还捧着织罗让她给洵美带的银钱和衣服,走出两步,方停住步履:“你放心,张小姐的事,我会做到,既是帮你,也是帮她。”
而后,利落地离开,并不知织罗在身后目送她离开时是什么表情。
这一天的阴雨直到傍晚都没有停止的迹象,到了晚上春雷声动,忽远忽近,将金陵笼罩其中。
远志拾掇被褥准备休息,洵美怯怯地来,手里抱着薄被,脸色惊恐。
“怎么了?”远志抬手,示意她过来。
洵美犹豫不决,此刻一记春雷轰然响起,她赶忙捂住耳朵,钻进远志怀里。
远志笑道:“害怕么?”
洵美嘴硬:“一点点。”
“来,”远志抽出她怀里的被子,铺在自己的床上:“今天就和我一起睡吧。”
洵美爬上远志的床,春雷不停,她吓得躲到远志怀里,像只灵敏的兔子,让远志觉得她很可爱。她替洵美将被子掖好:“小眼睛闭上,快睡了。”
洵美乖乖地闭上眼睛,可是睫毛却因为假寐不住颤动,远志笑了笑,轻拍着她的背,她给她唱着江州的童谣,就像小时候闵婉对她做的那样。
“这是哪里的曲子?”洵美睁开眼,好奇地问她:“澹少奶奶也唱过。”
“这是我老家江州的曲子。或许少夫人儿时也有个出身江州的乳娘。”
洵美乖巧地依偎着远志,听着远志的歌声丝丝缕缕飘进耳朵,她有些倦意了,于是话也多了起来:“在这里真好,比在侯府舒服。”
“真的?可是陈家没有那么漂亮的花园,也没有亭台楼阁,你不觉得闷吗?”
“茯苓和喜鹊可以陪我玩,喜鹊还给我讲了好多你的事,她还教我怎么捣药,我一点都不觉得闷。”
“那就好……”
“戚大夫,我不想回去了,等我把身子养好了,我跟着你好不好?”
远志觉得这话说得有点荒唐,没有放在心上:“你是侯府的女儿,怎么能跟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