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在远志将手里的匣子递给他之前,陈洵从没奢望过自己的生辰是与远志单独庆祝,所以接过匣子的时候,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我想你大概会用得上,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定了文房四宝。”远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方才的眼泪,此刻眼睛还有些肿肿的,倒让眼下的场面显得有些滑稽。
这款匣子陈洵很眼熟,宣朗坊,是金陵最有名的书坊:“是定做的啊……”
“嗯。”
“还有印章,”上面刻着他的字:“宣朗坊的印章要早十天定才勉强能拿到。你很早就准备了吗?”
远志颔首,轻声道:“嗯。”可是久久,远志没有等到陈洵的回应,她以为他不喜欢,试探着:“或者,我可以拿去再换成别的?”
“不不,”陈洵接连否认,唯恐远志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没有积极的回应,只是单纯因为有些大喜过望,并没有任何不屑的意思:“我只是很意外,我以为不会有人记得我的生辰了。”
远志笑道:“说什么傻话,他不也记得?况且,我们不是家人么?”
家人,是个好词,只是在陈洵的生命中,这个词,越美好,对他便越心酸,此刻远志说他们是家人,陈洵想,这难道就是上天给他的补偿吗?
“你可真是,”陈洵垂眸,不想让远志看见自己的脆弱,半真半假地玩笑道:“真是的,自己才哭过,也要把我弄哭吗?”
远志的笑容忽然收敛了,她缓缓上前,脚步很轻,也或许是陈洵还沉浸于幸福里,并没有注意到。就在这样的空缺中,远志轻轻地给了陈洵一个拥抱,他的肩很宽,远志甚至没能环住。
陈洵睁大双眼,突如其来,毫无准备,他没有想过要推开,也没有想过要顺理成章与她抱在一起,只是愣愣的,反倒有些傻气。
远志很快就松开了手,这倒让拥抱变成一种朋友间的宽慰,没来得及让他辨认,是否有一丝情爱的成分。他很快打消了那个念头,觉得不该让将这样的想法套用在远志身上,平白玷污了一个人的善意。
尽管,他内心,其实是有所期待的。
可是,不对未来抱有期待,这是他从离开钱先生后就一直再锻炼的觉悟。
“你歇息吧。”陈洵笑了笑,就当是自己骗自己,善意感受到了,就不该要求更多,也不该久留。
“等等,”远志却叫住了他,她低头好像是要用很大意志才好说出下面的话:“今晚,你在我房里休息吧。”
“啊?”陈洵刹那间还没反应过来:“那你睡哪儿?”话一出口才知道自己在犯傻,不由红了脸,那样子多少狼狈得有点好笑。
“他有句话说得对,我是你的妻子,可是却从没为你做过什么,仔细想来,我将你的包容视为理所应当,却从来没有尽过本分。”远志的话说得很轻,像是呢喃,也像是在和陈洵的心对话:“你先不要说话,我知道你心里要问我,我是不是在还你的人情。不是的……”
“那么,你,”陈洵的话语里夹杂着与他年龄不匹配的犹疑:“你是因为真心吗?”好像他始终不敢相信有人会为他停留。
“嗯。”远志点了点头,却没有一丝动摇。
陈洵好像心中松了一口气,这口气呼出来了,才能感觉到人间尚存的温暖原来还与他有关,他感受着远志轻轻的拥抱,过了许久,终于也抬起手,生怕惊动了风一样柔柔地抱住了她,感觉到她缓缓的松弛,似乎她也并没有做好准备。
或许是因为酒意,所以才有一反于往常理性的接近。
可是,他还是会战战兢兢,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幼年时养的一只孔雀,每一次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它的羽毛,都只会让它躲开跑到很远,于是他便只敢静静地、蹑手蹑脚地站在它身旁看着。
这天晚上,做了个梦,那只孔雀又回来了,依然是高傲的,却又因为过于美丽而让人无法移开视线,他还是像幼年时一样,悄然地靠近它,害怕惊扰,那只孔雀也像往常一样看着他,只是这一次,它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向他走了过来,将头缓缓低下,在他的手心蹭了蹭。
他在梦里其实很清醒,幼年的府邸早就另换他主,一切都是梦境。
可他还是哭了。
他不常忆起那只孔雀,或许,这只是一种生活的预示。
第二天,意外的人成了洵美和喜鹊,她们看到从远志房里出来的陈洵,一个惊得丢了手里的水盆,一个剪断了树枝。
“姑爷……”喜鹊已经掩不住脸上的笑意:“姑娘呢?”她明知故问。
“她……马上要起来了,”腼腆的反而是陈洵:“你去给她打盆水来。”
喜鹊应了一声,兴冲冲地去准备。
一家子整整齐齐清早聚在饭厅,陈家的早膳很简单,但只有今天,四个人都吃得很慢,喜鹊和洵美像看画一样看着远志和陈洵,远志其实知道,就是没有点破,只有到了被盯得发毛时,才说:“你们老看着我们干嘛?我们脸上有菜吗?”
两个人才知道老实,却是茯苓在一旁说:“姐姐,哥哥和你也长得像。”虽然是没头没脑的话,却让喜鹊和洵美噗嗤笑了一声。
远志很少斥责茯苓,她其实知道茯苓的意思,也只好不去看他。
倒是陈洵收拾着手里的碗筷起身,对茯苓说:“你姐姐多好看,怎么会和我像?”才算松了松远志紧绷的神经。
陈洵早一步出了门,洵美撑着脸,还是笑得意犹未尽。
远志本要敲打她,反问:“想到什么好事?笑成这样。”
“在想你和陈先生。”
没想到又被臊了一脸,远志用手肘顶了顶洵美:“小小年纪,不如多看会儿书。”
“书中虽有颜如玉,可是书里却没有好郎君,我在家从来不曾见过有戚大夫和陈先生这样的夫妻,哪怕是哥哥嫂嫂,都不会像你们这样与对方说话。我是由衷羡慕……戚大夫,我觉着若以后我命中遇不到陈先生这样的人,那就要像你一样,有一份自己的营生,自食其力,再不找别的郎君。”
远志本是和她玩笑,没想到洵美的话忽然认真起来,而她也在这样的认真中,骤然意识到一个此前她忽视的问题:洵美终究要回侯府,不论织罗胜或者败,侯府小姐的未来幸福与否,到头来还是要仰仗联了什么样的婚姻,洵美有父母,可她所受的伤害正是在父母眼皮底下,可见父母对她谈不上用心,她也有兄长,然而这兄长或许本身就是中山狼,织罗是她嫂子,她至今都不敢确保织罗的意图到底正还是不正。如是,洵美在她这里不过是躲过了一次小小的坎坷,可若她日后许给的是比金家人品更低劣的家族呢?还有一个陈家能让她躲么?
远志看着洵美天真的脸上不该出现的忧愁,不免担心地想着,有什么办法能替她起码筹谋一个有退路的结局呢?
她是这样想,却又越是不知该怎么做。
她这样子李济看在眼里,晌午,医馆的大夫还在休息,他在后院阴凉的角落找到了她。
“侯府……”李济刚开口,惊醒了还在出神的远志,远志猛然醒过神来,回头看着他,听他说:“送了赏银到医馆,名目上谢的是天一堂,实际上,该都是给你的,这件事你办得不错,也该当着众人的面给你嘉奖。”
“谢谢师父。”
“怎么有心事?”
“师父,若你想帮一个人,可是不知该怎么帮的时候,你会怎么办?”
“那就要看帮他的是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