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洵美的胎,算起来已经四个月了,也到了要施针的时候。之前,她也与洵美聊了许久,心底里其实还有一丝希望洵美放弃的念头,毕竟这件事,对女子来说实在伤身,若将孩子生下,还给侯府,左不过还是会看在血脉的份上,给这孩子一个善终。
可是洵美的态度很坚决,尽管她对生命还有稚嫩的好奇,可是却敌不过对人生未来的恐惧。她不要它,非常斩钉截铁。
远志也能理解这种感觉,这是她作为女医与患者之间的感同身受。然而这件事需要洵美有健康的体魄、惊人的意志和不会回头的决绝,这都超乎洵美这个年纪所能承受的。
并且在那之前远志还有一件事,必须为她做,她再次找了织罗。
还是在医馆对面的酒肆,这一次是远志先到,也是远志凭窗而立,等待着姗姗来迟的侯府少夫人。
她开门见山,不多赘述:“后天,我就会为张小姐施针,她的孩子已经四个月大,此时施针落下的就会是初见雏形的胎儿,我会把胎儿给你,你若要验亲,也是一样的。”
“那,洵美会有危险吗?”
远志冷笑一声,讥诮道:“这么多时日过去,你总算知道问这个了?”
织罗被噎得说不出话。
“危险自然是有的,而且会很痛苦,”远志哀从中来:“她还很年轻,或许能撑过去。”
“她必须活着。”
“会活着,但也会因此元气大伤,所以你那些蝇营狗苟的事也不要惊扰到她,施针后的女子如同产妇,需要一月的时间来恢复。既然你要的不过是一具未成形的尸体,那拿走的时候,就不要声张。”
“我能去看她么?”
“如果你能陪她说些开心事,那么你就能去看她。若是别的,还请侯府少夫人三思。”
远志如今对织罗很难再有过去的脸色,连话都明里暗里地带着刺,这让织罗感到寒心,她不喜欢远志总用审判的语气指责她,她更不喜欢那样疏远又刺耳的话是从远志的嘴里说出来,尤其不能对着她:“你别这么和我说话,”却又忍不住三分怄气:“我并不欠你什么。”
哀求之色渐去,远志听在耳中只觉得是针对,她此刻只想:也是,她还有事要与她谈。
“但是这落下的胎儿我不能马上给你,我要与你谈个条件,这也是我请你来的真正原因。”
这次轮到织罗冷笑,她心想,你戚远志哪怕装得再清高,到头来也不过和别人一样,见到侯府高门要趁机讹诈。她好像在道德上一下与远志平起平坐了,语气中也夹杂了一份盛气,她端坐扶手椅上:“你且说,我且听。”
“我知道彩霞街上沿街的珠宝店、琵琶巷的钱庄还有客栈,还有乌衣巷的一座宅子都是侯府的产业,这些东西我要你归入洵美名下。”
织罗柳眉一挑,言外有意道:“怎么,你和她说好了?她会给你多少?”
“都是她的。”
织罗更要笑:“你帮她,挖侯府的墙角,自己分文不落?戚远志,你是不是疯了?”
“就当我疯了吧,只看少夫人要不要洵美留下的物证了。”
织罗压低了声,终于露出她平日侯府少夫人的气派了:“你要挟我?”
“不错。”
“哈!”织罗放声大笑:“戚远志,江州一别,该是说你长大了,还是说你变坏了呢?”她的脸旋即沉了下来,寒声道:“这我答应不了你,侯府的产业,我做不了主。”
“哦?那好,那么你想要的东西也不是我的,我也做不了主。”
“戚远志!我是在帮她,你应该跟我站在同一阵线!你想要立地成佛,也不该拿我做祭品,割我的血肉!”
“少夫人,我早说过,你是你,我是我,我只为病人负责。我与你是钱货两讫,何来割你血肉?你若不愿意,可以不答应,我不强求你。”远志喝尽面前最后一口茶:“医馆还有事,我得走了,这次我请你,日后也只有两清。告辞。”
远志转身离去,门关上时,她还能听见满桌茶盏扫落一地的破碎声音,她将织罗的愤怒痛骂扔在身后,根本不给她协商的余地。
钱货两讫,她和织罗谁都没想到,她们会走到这一步。
取主穴合谷、足三里,用补法,三阴交用泻法,至阴用艾卷温灸,配以次髎、足三里、至阴、血海、秩边,如此早晚各施一次,其子随之而下。施针不痛,可是腹中胎儿落下时如同分娩,难免剧痛。
远志将以上所有告诉给洵美,洵美只是点点头,事已至此,她想只要把肚子里的孽胎落掉,时光就可以倒流,一切都可以当它没发生过,那么那些疼也就不算什么了,她尽管害怕,咬咬牙,还是让远志尽快动手去做。
喜鹊在一旁打下手,事前也与远志演练过多回,但陈洵在门外还是后怕,这件事只许成功,让远志自己面对,没有李济没有穆良,多少是冒险了。
时间点滴过去,指缝流走,转瞬从白日就到了黑夜,远志的房门每次开合,陈洵都不免注意远志和喜鹊的脸色,生怕出现什么意外。心里默默祝祷,求菩萨求佛祖,千万要保佑洵美保佑远志。
晚上,这是最关键的时刻,最后一针已经施完,而洵美也早已脸色惨白,浑身虚汗,头发浸湿了粘在额头,气息奄奄,痛到说不出话。
远志等待着,等待的时候在她唇上放了一片人参,那是吊元气的药,她很怕洵美出什么事:“是不是很疼,来握着我的手,疼就咬它。”
洵美早已给不出反应,闭着眼,紧皱眉头,手却是紧紧抓着远志,抓到远志生疼,显然神志还在,她听得到。
“想叫就叫出来,这里没有别人。”
“戚大夫,我好疼……”洵美哭了出来,泪眼朦胧:“我会不会死掉?”
“不会的!胎儿很小,已经能看到了,你再用点力,来,跟我一起,呼气,”远志引导着洵美呼吸,让洵美跟着她的节奏:“吸气……”
洵美照着做,疼痛稍稍缓解的时候,下身又是一紧。
“别泄气,用力!”
洵美咬住嘴唇,她迷迷糊糊地想,干脆这么死掉算了,她没想到这么痛苦,早知道不该在侯府给那个人开门,不该和那个人单独去城郊狩猎,不该不一开始就不和父母说,到如今千错万错不是她的,可是这种彻骨之痛,这种杀生之罪,却要她一个人,还有眼前这位女大夫承担。
好不公平!真是好不公平!
她愤愤然无终,顿时下身一空,只听远志道:“出来了!”
远志手托住孽胎,喜鹊迅速用凉盐水为洵美擦洗。洵美无力地侧头看着远志,她正冲着自己笑:“做的很好,洵美!”她轻轻把脉:“还好,身体无碍,就是有点虚弱。”
喜鹊利落地清洗完毕,转身捧来止血的汤药,喂洵美喝了下去。
另一边远志则接过喜鹊的活,有条不紊,看到洵美伤口没有大出血的征兆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戚大夫,我没有死对吧?我活过来了,对吧?”洵美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现实,只知道她此时此刻唯有戚远志是可以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