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书房和卧室,远志都让它们保持着陈洵还在时的样子,床上的枕头,案上的古琴,书房里摊放在桌面的书和教案,远志都没有动,只是打扫时以为是陈洵的手指在翻动着书页,抬头看却只有风,在那时似乎有一丝怅然游荡其中。
这种多愁善感的思绪在晚上尤为浓重,好像乘着微风,以往她和陈洵在一起的画面都会塞到她的脑海里。也只有在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和陈洵之间的回忆,只有这一座小小的陈宅和一条拥挤的盏石街,比她以为的多,却又不如她想象的够。
稍稍一算,才意识到原来他们还有许多承诺没有兑现,一直想去吃的慈安寺素斋还是没有去,一直想回去探望戚家二老,也还是没有去,他说他是徐家之后,可是徐家灭门后,他的父母又葬在何处?远志忽想起清明那日他说睡不着四处走走,是不是其实那天他并不是睡不着,而是去祭拜了他的家人?可是她一点没有听出他的谎话,也一点没有觉察出他的落寞,她与他应该算是半路的家人的,可她却连这都看不出来。
原来他的生命中熬过了思念和苦涩,独自的,漫长的。原来他才不过二十七岁的人生,经历了常人或许一生都没经历过的悲欢离合。远志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同情、心疼还是内疚,那些他需要人陪伴的时刻,她都不在,而那么需要有人温暖的他,却一直在开导着其实没多少坎坷的自己。
她好悔恨自己的粗心大意,还有替他亟待宣泄的不平,他其实本该有更好的人生的!
想到此处,远志顿感伤心,只是门被推开,喜鹊进来,打断了,让她的心情暂时收拾起来。
“姑娘,这儿我来扫。”才发觉远志慌忙拭去眼角的泪:“姑娘……”
“没事,你去吧,我来收拾。”
“姑娘,要不我们明儿个再去趟衙门?”
“衙门和书院都去过了,一个让我回来等,一个说他请了辞,明明知道都是在骗我,可我就是面上找不到理由说他们的不是,再去,我们还有什么新的说法。”
远志深吸一口气,又难免迁怒到陈洵身上,气他一句口信都不知道带。
就在此时门外窸窣声响,两人警惕对视一眼。喜鹊旋即喜道:“可是姑爷回来了?”说完拉着远志起身往门口去。
出了院子远志突然手一紧,止住了喜鹊,侧身一看,角落一把种花的铲子:“拿着这个,再开门。”
小心翼翼的两个人壮着胆子往家门走去,倾身侧耳听来,却是一片寂静,远志三两步上前,将门打开,果真空无一人,倒像是刚才她们听到的只是幻觉。
远志失望地垂下手,后退一步,却不经意脚下踩了一片枯叶,脚下一滑,低头一看原来不是枯叶,是一封信,于是赶忙弯腰拾起,掸了掸上面的尘土,定睛一看上面的字迹何其眼熟,远志当下追了出去,街面上空空如也,只有更夫的打更声飘然回荡,她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然后,只是有些落寞地回家,关上了门。
“姑娘,是姑爷的信吗?”
“是他。”
“他人呢?”
“不知道。”
喜鹊此刻将远志失望的神情看在眼里,哪怕当初考天一堂时她都没有这样灰心过,想到此对陈洵陡然有些愤懑,这算是把姑娘当什么了呢?可是这种念头也只能放在心里想想而已,她还是问:“那要拆开看吗?”
“当然。”远志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心砰砰跳,生怕手里的信想说的是诀别,可又想快点拆开,左右为难。
她捏了捏,信只有薄薄一张纸,大概就是陈洵能和她说的所有,她还是有点遗憾,是诀别还是暂别或只是一声报备,他想对她说的就只有一张纸就能说明白吗?
但远志还是展开,她的目光跟着字迹,一字一字地念道:吾安好,莫牵挂,待冰雪消融山上花开。
冰雪消融,山上花开……
“这姑爷的意思是要到来年才能回来了?还会说只要眼前的事解决了就能回来了?啊,姑娘。”
喜鹊偏过头问,却只听见喃喃地说:“安好就好,安好就好……”
真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
可喜鹊分明看见远志眼眶里的泪珠。喜鹊发现自从到了金陵,姑娘的眼泪比往常多了,这一次她的眼泪是为姑爷流的吗?她想,姑娘和姑爷或许现在才意识到对彼此的真心。
只可惜,有些迟了。
她安慰着远志:“姑娘,姑爷会回来的。”
远志却抿了抿嘴,又哽咽着,又是气道:“谁要他回来,让他死在外面好了!”她只听见喜鹊噗嗤一笑,更气:“你笑什么!”
好了好了,有气撒出来就好了,道:“姑娘饿了吧?我给姑娘热块蒸糕?”
远志将信折起来:“那给茯苓也蒸一块,他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
喜鹊莞尔,转身进了厨房。
可是音信是有了,却不代表真的安心,远志想想接下去又不知多久的等待,偶尔还是会七上八下,每当这时候,她就会拿出陈洵的信反复看,看上面的笔触,指尖顺着勾勒,好像自己也这样写过一样,如是,仿佛他与自己并没有拉开距离一样。
只是,当思念退潮后,理性回归,远志也终于能拨开感情清醒地认识到,陈洵的不归背后,其实代表着整个时局的缥缈不定,他一日不回就代表一日的不安定,而她也已经来不及再去想那些儿女情长,陈洵等于给她报了信,她也得赶快为家中剩下三人做好打算。
这一点其实喜鹊和她想到了一起,她虽然没有远志的分析,但一种规避危险的直觉是她与生俱来的,这脱胎于多年在市井生活中,与底层的商贩游人打交道的基础。
她翻出家里的坛子,照着从北人那儿听来的法子学做腌菜,又抢先从米铺多购了一些米和面,以前过年江州,她的能耐只能想方设法保证家里的吃喝,不过这也足够了。
而远志则将家里的钱和账都重新算了一遍,除去交给喜鹊安排的开销,还要留一笔作为黑市购到船票的备用金,又做了几身合适的男装,若南京真有灾民涌入,她们两个女人外加茯苓一个未开蒙的孩子,只有跑为上策。
她们好像都已经开始严阵以待了,在一个家庭没有男人的时候,这个家外来的女人会感觉到一股浓烈到刻骨的漂泊和不安。
然而她们都没想到,意外总是比计划更快,天一堂比金陵更早一步发生巨变。
天一堂将要交接给泽众药局的前一天晚上,就在仅剩不多的大夫满怀遗憾地要离开医馆的时候,骤然间秋雨滂沱,远处隐约雷声作响,一群穿着粗布麻衣的人闯了进来。
他们的速度太快,甚至远志还没看清谁为首,门便被轰然阖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只有惊雷才能掩过。
“哪里来的狂徒!”穆良惊怒之下高喊,眨眼间纪大夫和秦师傅都站了出来。
“让李济出来!”那狂徒不甘示弱,然而却只求李济一人,他推开穆良就往里冲,并没有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众人见他指名道姓,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两眼通红,都不敢往前与之冲突,但也绝不能往后退,两方只是僵持着。
那狂徒面露不耐烦:“我无意和你们纠缠,把李济叫出来。”
“东主不在。”穆良道,他们往常都管李济叫李大夫,这一次是穆良唯一一次用这样高低有别的称呼。
狂徒顿时从腰间拔出一柄弯刀,原本站在他身旁的布衣壮汉怒发冲冠,一个个盛食厉兵决一死战的样子,像是要荡平天一堂似的,天一堂的大夫都是读书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凶神恶煞,再怎么临危不乱,腿都要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