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 远志非花 - 人水草木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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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半截箭自柱骨纵向穿插,几乎要刺到胸膛,创口处鲜血渗出仍然不断,李济抬眸看了眼患者脸色,面色铅灰,目态迟滞,再一摸手脚,已是四肢寒颤,意识游离,确是不送医恐命不久矣的危急之时。

李济二话不说拿过剪刀滋啦一下剪开患者衣衫,只见身上新伤旧伤斑驳难辨,满身疮痍,身上皮包骨,连身经百战的李济都不由倒吸一口气,被他病瘦之躯吓得一惊。

那狂徒侧目见李济一脸难色,他其实也知道难治,但还是威逼李济,也是照惯例揣测他们这些城里人,体面的大夫与那些贵人一样狗眼看人低,难保不是因嫌他们穷故意做戏给他们看,好撇清干系。

他看着李济直起身子,又见他作势要往外面走出,手里的刀捏紧,做好了血洗医馆的准备,一声厉喝:“去哪里!”这一声不无凶恶,逼停了李济的脚步。

李济回过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叫人,我总得有个下手。”而后自顾自离开,反倒是这狂徒摸不着头脑,有些意外这大夫到底是怕死还是不怕死?

医馆的大夫屏息等待,见到李济出来惊疑交加,庆幸之余又担惊那几个灾民还要做什么。他们一拥而上,关切不已:“李大夫你没事吧!”

李济却是从他们中间找到霍玮之,而后说:“玮之,病患身上的箭今天必须拔出来,你帮我做好准备。”他说完抬脚准备往秦师傅那儿去,余光却见霍玮之并没有动。

他返身疑惑,催促道:“还不快去?”

可是霍玮之依旧没有应和的意思,而是对他拱手,微微鞠躬:“师父,天一堂今日已经是最后一天,明天这里就是太医院泽众药局的门面,此事非同小可,学生建议师父再等等,让太医院的人来定夺。”

李济冷笑一声:“阎王爷可不管这里是天一堂还是太医院,人命可不是翻翻嘴皮就能左右……天一堂一日未归属于太医院,便一日要守天一堂的规矩,”但他目光如炬,也看破了霍玮之意有所指,好,多说无益,他也不为难他,转头叫了别人:“穆大夫,劳烦您。”

“是。”穆良颔首答应,霍玮之又开口了。

“穆大夫,”他将手放下,向众人郑重其事,劝诫之态十分诚恳,也或许是真的替他们着想:“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些灾民已在末路,若赈灾不及时很可能变成反民,反民终会被官府镇压,不会成气候,到时我们这些收治他们的大夫便是第一个以同党之名问罪的人,届时谁会念我们仁心仁术?利弊就在眼前,各位务必要三思啊!”

席下站着的大夫面面相觑,鸦雀无声,霍玮之说的不错,方才那灾民治好了没人记他们的功,治不好,那狂徒凶神恶煞,却不会放过他们,且不论医治的结果如何,这件事都是劳而无功,若在碰上上头秋后算账,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群手无寸铁的大夫?

霍玮之见众人迟疑,乘胜追击:“各位都是有妻儿家室的人,若让我们出了事不要紧,可如此连累了他们,谁又会来替我们补偿?”

话到此处,算是将道理和隐忧都说尽了,就算是孩子都懂的道理,他们怎么会听不明白,只有佛祖才能说众生平等,只可惜他们是人,是人便自然有顾忌,甚至不是官不是兵,手里连一柄剑都没有,只空有一身软趴趴的血肉,到头来要杀要剐还不是任人宰割?何苦在这时候出这个头呢?

于是不少人纷纷泄了气,心思也表露无疑了,他们不想帮这个忙。

穆良左右环顾,不卑不亢,与他对峙:“生民无辜、善于用意,此乃天一堂医训,但凡这块匾挂在堂上一天,我穆良便一天不会忘医者的本分,霍大夫,你怎么做我无权干涉,若你要走,或者你们谁要走,我都管不着,但我会留下。”说罢转身,将医药柜中的诊具一一检验拿出,不再理会旁人眼光。

全程旁观的远志,此刻却是心潮汹涌澎湃,穆良平日少言寡语,但他知道他是天一堂心性最坚定的人。她恍惚间从他身上看到戚思宽的影子,她想如果阿爹在场,他也会救下那个灾民的,她一个从小听医训医道长大的人,此刻让她的骄傲的不是因为谁得技术之高,而是像穆良、李济这样临危不惧的人是她的师父。

她紧握拳头,手心出了汗,她几乎想振臂高呼,和他站在一起。

霍玮之见穆良这人说不动,愤然拂袖:“穆大夫,您别后悔。”这句话说得带点恐吓意味,远志却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他娘的,原来你们在这儿讲什么大道理!人都快死了你们还在这儿拖延什么!”其中一个灾民的脸色已经因为怒气变得十分难看,他等不及了冲了出来,却只听到这几个斯文人口口声声说性命不性命,却放着弥留之际的病人不管!

霍玮之却不住冷笑:“呵,看吧,他们就是这样,你觉得他们可怜,把他们当兄弟当病弱,殊不知哪怕你救了他们的人,他们也不会领你的情!”

“狗日的!你放什么屁!”那灾民已是勃然大怒,抬脚就要朝霍玮之冲过来,今日不把这小子打得满地是血,他就不姓黄!

“黄二!”最终是那个狂徒拦住了他,而后冷冷地剜了霍玮之一眼。

“你们若要吵要打就滚出天一堂,人命关天,孰轻孰重分不分得清!”众人噤声回头望去,果真看见李济傲然独立、不怒自威,一双眼睛坦然地看着他们,好像又回到天一堂最盛时的样子,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往往话不多,却让他们所有人紧绷神经不敢放肆,此时他们才恍惚真切感到今非昔比,也或许李济从来都没变过。

李济本不想再说太多,霍玮之等于是与他断了义,可最后有些事,他也还是不得不说:“穆大夫,将刀针器具,还有麻沸散和绢布送到问诊室。”待穆良接过,转身离开,他才又看向各位,说了一番话:

“李某虽以商道经营天一堂,却始终以医者训诫自己,天一堂只有病患和大夫,没有别的身份,我们生而为人的确还有许多责任,上要赡养父母,下要保全妻儿,哪怕自以为面面俱到依旧忠义难全,可是归根结底,既然选择成为医者,便有不能不尽的本分,医者的职责先于为人子、为人父、为人臣,一朝行医,便一朝不能放下这份担当一分一毫,你说他不公也好,说他不仁也罢,但这就是成为医者的代价,如今别说是走投无路的灾民,就算真是罪恶滔天的犯人,我也不能不救他……今日是我李济、是天一堂与你们最后的缘分,但你我算是同僚一场,方才说的那些算是对你们的寄语,李某人还请各位走出天一堂,也要记得这份医训。”

哑然无声,只有远处惊雷还在阵阵轰然,他们这些大夫往常只有从同门的口口相传中,从坊间的奇闻轶事中听到的杏林传说,没想到就在眼前真切地重演了,然而虽然重演,虽然振奋,那两难的处境却也更加真实。

慷慨之词固然崇高,可是前途沉浮他们却不能不顾及,人生的路到他们这个年纪,已然无法回头,他们谁都不想一步错步步错。

连黄二的心都被李济的慷慨之言打动了,原来城里的人并不全然是卑鄙自私的骗子,可是身后还是传来零零落落的声音,那是天一堂的大夫收拾着他们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他们正要离开。

“李大夫,抱歉了。”他们纷纷内疚,尽管内疚,但还是头也不回地要走。

李济心中只能哀叹,不能责怪他们,也是啊,为人为人,起码得是人,人毕竟不是圣贤,人必然有害怕、有恐惧、有许多的无能为力。也好,到时候出了事,他一个人顶下就是了,左不过天一堂不在,他陪着这个老家伙共存亡而已。

“师父!”只有远志叫住了他:“我做副手,你们拔箭。”

无声的大堂仿佛被远志的这一声震醒了,李济猛然回头,却见远志目光熠熠,坚定地看着自己:“快动手吧,不能再耽搁了。”

“诶诶!”黄二拦住了她:“你一个女人能行么?”

“这位是我们医馆的戚大夫,天一堂只有医患,没有男女。”李济扔下这句话,翻了那灾民一眼。

而那手里握刀的狂徒,也终于卸下了凶狠獠牙,拱手作揖,自认有失,将黄二拉到身后:“我等信得过李大夫,您只管治,我们配合。”

方才风波抛诸脑后,李济与远志走到伤者面前,远志来不及为面前伤者的体无完肤痛心,她首要要做的便是与李济、穆良快速商讨出方案,李济讲解预演操作,先要以楔子嵌入,将周遭骨裂扩开,而后轻轻将断箭拔出,而同时,要以钳子按压住一旁细碎血脉,患者失血过多,而医馆一时间并没有补血之药,唯有将参片塞在患者嘴里,此关是医者的难关,更是患者的,所以他们必须同时努力。

他们三人仿佛将医治的过程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远志将手背在身后,擦干掌心的汗,她其实是紧张的。

“你再去掌一盏灯。”李济差遣黄二。

一时间诊室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李济告诫那狂徒,道:“会很疼,务必按住他,麻沸散药效有限,这样的疼痛未见得能压得住,他会醒,你们决不能让他乱动不然伤了经脉,我们当真回天乏术。”

“好!”

远志深呼吸一口气,开始了,他们每个人都没有十足的胜算,每个人却又必须镇定,他们好像用调动了所有精力,只为了让自己全然专注。

“拔箭的时候,我会很快,穆良你的钳子必须保持不动。”

“知道。”

“远志,把楔子给我。”

“好。”

“再给我把钳子。”

远志一眼找到,递了上去。只见李济捏紧钳柄,指节发白,似乎深呼吸一记,克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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