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秀才论国事(2)
“什么妥不妥?人都已经关在杭州了。现在的问题是白濬能不能活命的问题。”樊懋也是个痛快人,他为白濬鸣着不平,“末将曾随临观把总张四维、定海卫使刘隆等同僚一起去杭州看望过白把总。白把总在狱中很不好。他痛心疾首地问着我们。你们说,兵家对垒,是战是守?将官当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司命令你守城,自当以守城为职责,誓与所城共存亡。然而,事情并非各位所想的那么简单。特别是当敌方闯入了你的家门,掳走了你的妻子儿女,事态万分危急的时候,你还能见死不救吗?你还能保存实力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屠杀你的亲人吗?我们是官军,但也是凡夫俗子,面对着这一惨状,谁不冲冠而起,谁不拚死而战?他说得我们几个把总、指挥都流了一大把眼泪。白把总决不是一个轻举妄动的人。当时,许栋率倭寇犯石浦,几十条船满载着成群结队的倭寇,这些人穷凶极恶,气势汹汹地扑向石浦城。刹那间,石浦城墙前,炮石齐飞,弹矢如雨。城中一片大乱,壮者弃家而逃,老幼对哭于街巷,吏卒远遁避祸。白把总奋起号召,率领着手下的枵腹之士抗击敌寇。他们与敌水陆大战共达三次之多,斩贼上百,战斗可谓激烈。但终因后援不继,最后,他的家僮家仆纷纷战死,他自己也不幸受伤被俘。可恼那些上司部门,每次都说,遇贼不许逡巡畏缩,又说不许轻率寡谋。那些命令往往都是模棱两可朝令夕改的。唉——,几年来,沿海的把总,谁不是被这些莫名其妙的罪治罪的?先是陈瑶崔鼎,后有刘文,现在又有白濬。至于其他指挥千户百户,箝谪诛贬,更是数不胜数。总帅官兵,只有战或守两个选择。假如战,有风险,不可能每战必胜;假如守,守不住,自缚手足任人斩。战也要罪,守也受罪,前后顾虑,让人如何决断?白濬他没有贪生怕死,他没有玩忽职守,如此惩罚,以所谓的斩贼过当、开衅滋战之罪治罪,让人无法心服口服!”
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今天说的都是一些牢骚话,但都是些真话。因为牢骚太多,这些话,大家也就听听了,听过就忘了吧,别在外面传来传去。”樊懋最后关照了众人一声,显然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话是不应该说的,实在是他自己憋得慌,今天一下子忍耐不住,倾筐倒箧地全部说了出来。他继续说道:“对我们戍边的将官来说,职责所在,责无旁贷。但是,朝廷的责罚实在太重了。捐介士,失寸土,必罚无赦。祖宗成法是如此规定的,那是因为开疆拓土阶段,对于失土或者损兵折将的将领来说,一城一地的得失,关系重大,是应该严加责罚。到了现在,朝廷还在用这样的祖宗之法,不仅会有很多不尽然的情况出现,还难免会责罚不妥。以斩贼过当、开衅滋战、损军过当论罪,罪白濬一个,影响沿海一大批的边将。有的官将,宁死不就职了;有的官将,上司军令还未下达,他先告病称疾了;有的不满五十还不能退养的,却办理替袭手续;有的甚至故意让人告发自己受赃,借削职之机去官远遁的。沿海边卫,人人自危,谁还会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奋不顾身地站出来?”
“时势造英雄。东南沿海虽然危如累卵,但也并非毫无作为。只要谋略得当,从内部分化瓦解,双屿之匪必土崩瓦解。”胡宗宪手捋着颌下稀疏的胡须,镇定地说道。
一语惊四座。
胡宗宪因为公务繁忙,总不能一直陪着谢志望呆在外面,所以他在郭巨只呆了一天,匆匆拜会了所公署和千户府,就早一步回余姚去了。
谢志望却在千户府里住了下来。
谢志望毕竟是名门望族出身的,从小家教严格,行为举止彬彬有礼,谦逊恭让,十分讲究个人的风度和修养。
他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他从不睡懒觉,鸡鸣就起来了,说是要学古人闻鸡起舞,每天坚持锻炼身体。在京城像他这样积极向上勤奋努力的青年才俊也不多见,前途不可限量。哪像沈明臣,在乡下自由散漫惯了,你在他们前面摆上一顶乌纱帽,让他上去戴到头上,然后各种的规矩限制沈明臣,以沈明臣的性格,宁可不要这顶乌纱帽,也不让各种规矩约束了自己。沈明臣与谢志望完全是两种不同方式的生活状态。沈明臣刚开始还去追求功名,等到现在连试不第后,也想开了,不会去计较功名利禄这样的一些劳会子了。他喜欢无拘无束,放浪形骸,随心所欲,随遇而安地生活。谁去约束他,他就吹胡子瞪眼,跟你急吼吼。
也许是因为郭巨所的兵将操练得特别早,所以郭巨城里的公鸡也比别的地方勤快,叫得比别的地方早。这天凌晨,五更都还没敲过,城里不至是一只公鸡,早就此起彼伏地“喔喔喔”地开了叫来。谢志望一听到鸡鸣声,像往常一样醒了过来。
房间里,沈肩吾、沈箕仲兄弟俩还睡得死沉沉的,轻微的鼻鼾声“丝丝”地响着。谢志望知道沈肩吾和沈箕仲头天晚上被人捉弄,搞得杯弓蛇影一样,到了晚上又疑神疑鬼地盯着厢房上的天花板,怕再有人躲在上面搞鬼。因此,兄弟俩躺在床上一直心神不宁,他们很晚才入睡的。谢志望因为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他很快就入睡了。三更时,他起了一次夜。他看到他们兄弟俩还躺在的床上,眼睛却睁着,黑暗中贼亮贼亮的,戒备似的盯着房顶上的天花板。
解完回后,谢志望打了个哈欠从屋外回来,尽管他很困,但还没忘记劝解沈氏兄弟几句:“你们还不睡啊?这都已深更半夜了,没事的。快点眯一会儿。”
“嗯,好的,好的。”沈肩吾和沈箕仲应着声。
谢志望摸到自己的床边,困得再没精力去管沈氏兄弟的事了,仰面倒在床上,又沉沉地睡了过去。这样一觉睡下去,到了鸡鸣声响起,他才醒转来。
“也不知道他们俩是什么时候睡的?”看着沈氏兄弟睡得香甜,谢志望想道。他轻轻地伸了个懒腰,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在房内找到了自己随身带来的行李后,他拎着行李出了厢房。院子里静悄悄的,千户府里的人也还没有人醒来。谢志望找了一块空地,从自己的行李中取出一把剑来。长剑在手,他那英俊的脸上自然流露出一股豪情。“哗啦”一声剑吟,长剑出鞘,一阵阵精光在朦胧的晨光中散溢开来,突如电闪光耀。他的这柄剑是一柄难得的上好宝剑。
谢志望手握宝剑,两脚并立,摆了个起势,开始了他每天必练的剑舞训练。只见他左脚缓缓地向左前侧踏出半步,双脚分开,两脚与肩膀并宽。然后,腰髋前送,上体后仰,右手成握捧杯状,并缓缓举着杯至嘴前,成饮酒状,好像剑士把酒临风,飘逸潇洒。接着,他又将宝剑转入右手,左手仍成握杯状。右手舞剑,舞得虎啸生风。左手握杯的手作了一个敬酒的动作,一招霸王敬酒,行云流水一般。
他一边练着剑法,一边随口吟诵道:“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战无畏惧兮,众志成城。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莫敢迟留。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建功封侯。”
这套操练号令,据说是京城禁卫军的操练号令。他们国子监中有同学从禁卫军中偷偷地借鉴过来,用在他们的练剑之中。这套号令,适合于多人操练。如果多人操练的话,一边操练,一边呐喊,不但阵架大,还声势浩大。不过,谢志望习惯于自己一个人训练剑法。他已经驾轻就熟地将号令与剑法熔于一体,号令一起,剑招叠出,人随剑舞,矫若游龙,捷如猛虎。
一套号令下来,谢志望换了一口气。正要继续训练时,院墙那边的附院传来了很轻微的“呲”地一声笑。
谢志望并没有在意这一笑声,尽管天还没怎么亮,五更的敲更声还没敲过,但这里毕竟是千户府,是一处防卫严密的府院。一般情况下,不会出什么事情的。虽然,府里的人都还在睡梦里,但保不准有人起夜,或者有值守人员在这院墙后面经过,所以,谢志望并不在意这一笑声。
谢志望也是剑痴。他一旦练起剑来,这人就不复是人。他的人好像变成了剑,他的剑就是他的人,人剑合体,剑人合一。他的人随着剑而舞,他的剑随着人而走,随心而动,随意而行。在剑法的施展过程中,就是要有这种忘我的状态。他刚才的一套号令下来,人已经进入了忘我的状态中,这个时候,别说一声轻笑让他分心,就是有一个活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也不会让他分心丝毫的。即便那活人妨碍到他的剑的施展,他也会先把那妨碍剑的活人斩了,最后才觉醒过来,再收了手的。剑中的谢志望绝不是平时谦逊随和的那个谢志望。此刻,他哪有心思来管你墙后的人是谁?他为什么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