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秀才论国事(1)
“沈先生是我家孙儿帆之的授业恩师。”太夫人笑着介绍道。
“难怪,难怪。”胡宗宪亲热地将手搭在沈明臣的肩上,笑着道:“沈先生才华出众,卑职也很是钦佩。在那个小酒肆里,卑职就想着与你们叔侄认识认识,只是你们后来匆匆地离去,没顾得上攀谈几句。没想到有缘千里来相会,这才分别一天,今天我们又碰面了。”
“哈哈,幸会,幸会。山人也没想到事情这么凑巧,在这里又与两位相遇了。不瞒两人大人,山人一介布衣,承蒙千户府信任,应千户府之邀,来教少千户汪帆之学业的。胡大人过奖了。山人自思才疏学浅,你夸山人才华出众,山人实在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沈明臣谦虚地应和着。
“沈先生客气了。小侄在京城接触过不少人,像沈先生这样才华横溢的人,也少之又少。沈先生实属不可多得的一个人才。”谢志望也赞扬着沈明臣。
沈明臣的性情疏狂随性,但对胡宗宪和谢志望两人却很投缘,他野云游鹤一般,对官府中人一向敬而远之的,没想到见到胡、谢两人,他竟然表现得出奇地友好。他谦逊地笑了笑,向胡、谢两人介绍道:“见过两位大人。山人,沈明臣,鄞县人,秀才;这是我的两个侄子,他叫肩吾,他叫箕仲,他们都是秀才。”
“哈哈,我想起来了,我到任余姚时,就有人跟我提起过你。沈先生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啊。不但名震宁波,连我们余姚人都知道宁波有一个才子叫沈明臣,绍兴有一个才子叫徐文长。徐文长因为是绍兴府的,卑职还能与他经常接触,而你却在宁波,一向缘悭一面。今天,终于有机会见到了你,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哈哈,太好了。邂逅而遇,真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
“沈先生,我是余姚泗门的谢志望,是你的后辈,请你以后多多关照。”因为已经见识过沈明臣的才华,谢志望对沈明臣十分的尊敬,他并没有因为沈明臣是个老秀才而看不起他,反而把自己视作沈明臣的后辈,与沈明臣的侄子沈肩吾、沈箕仲同辈相论交。
“好,好,谢公子。”沈明臣看了看锦衣华服的谢公子,又回头过去看了看自己身后穿着葛衣戴乌巾的两个侄子,尽管贫富差距明显,但他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朗声说道,“好一个‘国恨家仇在心间,不报此仇誓不为人’!谢公子正气凛然,知大节赴大义,真志士也。谢家发生的事,山人早已听说了,震惊之余,也对你们谢家深表同情。”
“双屿岛夷患已非一朝一夕的事了。如果要报仇雪恨,谢公子也要从长计议。”沈肩吾插嘴进来说道,“浙江,天下之首省,兼有长江钱江水运之便利,又居于南北海运的中间连接之处,东与日本朝鲜相望,是倭夷番客入贡的必经之道。自太祖皇帝开国奠基开始,浙江一直是朝廷经略边戎的重点。国初以来,朝廷对东洋西洋诸夷采取了羁縻笼络的政策,册封诸番国王,准许诸番朝贡,不对诸番兴兵动伐。双屿港的佛朗机夷并非朝贡之国,以前从未听说过有佛朗机这样的国家,他们正德末年才来到中国沿海。听说佛朗机夷先是冒充了西洋的番国满剌加来中国朝贡,后来他们干脆吞并了满剌加,取而代之。他们来到中国沿海,屯居在广东屯门岛,向朝廷要求通使、通商。但是,因为佛朗机夷奸诈如狼子,他们肆意侵略满剌加,赶走了大明朝廷册封的国王,朝廷十分震怒,扣留了前往北京觐见皇帝的佛朗机使者,并敕令广东水师攻打屯门,驱逐广东沿海的佛朗机夷。屯门一战,佛朗机夷损失惨重,但他们并不死心,他们借着自己船坚炮利,一面在广东福建沿海劫掠,一面寻找着走私的机会。他们先是出没在广东的一些偏远海岛,后来北上到达福建漳泉沿海,最后在金子老、许栋等亡命之徒的诱引下,他们来到了浙海,盘踞在了双屿岛。”
“佛朗机夷阴魂不散,二十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广东、福建、浙江等省沿海地区活动。现在,连西洋的诸番听说都被佛朗机夷给收服了,西洋诸夷不但继续与大明王朝朝贡往来,还伙同佛朗机夷一起来中国沿海走私贸易,他们以佛朗机夷的马首是瞻。不管是朝贡的物品,还是走私的商品,都是从佛朗机夷处批发过来的货品。那些停在广州市舶司码头的朝贡船,尽管还是暹罗、渤泥、彭亨、大年、爪哇等等西洋诸番的朝贡船,但他们的货,都不是自己国家的特产,而且千篇一律的重复一样。暹罗的是香料、苏木,渤泥的也是香料、苏木,大年和爪哇也是香料、苏木。一模一样的货品拿来朝贡给大明朝廷。不但货品重复,供过于求,造成浪费,而且这样的贸易势头发展下去,朝廷与西洋诸番的朝贡制度也将受到佛朗机夷的控制。”谢志望在京城读书,自然更加的见多识广。
“听说,佛朗机夷还通过双屿向日本偷运硝石铁矿?”沈箕仲问谢志望,他尽管在宁波当地,有些消息虽有耳闻,但毕竟是小道消息,并没有官方的确认。
“是的。日本蕞尔小国,限山隔海,僻在一隅,资源贫乏,国力单薄。但偏偏又争强好胜,穷凶极恶。就是在日本国内,他们为了一山一岛,寸土薄地,各诸侯争夺不休;他们的民风,百姓重名节而轻性命,一言不合就搏命相斗。为了一点蝇头之利,倭人就会不惜以性命为代价,死命相争。从蒙元开始,就有那些倭人横渡到中国沿海,他们狙诈狼贪,采取打一个地方换一个地方的游击方法,神出鬼没地劫掠中国人的财物,不断骚扰江浙沿海,屡寇不靖。大明王朝成立后,太祖皇帝慈善为怀,宽宏为量,立下了皇明祖训,对日本等国因“彼既不为中国之患”,便不再兴兵轻伐。永乐皇帝登基后,他曾派自己的亲信太监郑和宣威海外。郑和也去了东洋,日本国王求朝贡,大明朝廷这才与日本建立起了朝贡制度。然而,日本并没有将大明王朝的恩赐记于心中,一些诸侯大名暗地里组织倭寇剽掠中国。倭患不但没有去除,反而打着朝贡的旗号,生出更大的倭变来。嘉靖两年发生在我们这里的争贡事件,死伤了这么多人,教训十分深刻。现在好了,又来了佛朗机夷。倭夷与佛朗机夷贸易交往比与中国人贸易交往还要积极,听说他们已经学会了佛朗机铳的制造技术,还学会了制作火药的技术。硝石铁矿是他们制作火药和佛朗机铳的原料。你们听到的消息,是确凿的。而且,不单单是佛朗机夷的偷运,许栋他们也在偷运。”谢志望说着。
“那以后倭寇制造出佛朗机铳和火药,拿着佛朗机铳,一个个都像佛朗机夷一样了,不是更难对付了吗?”沈箕仲忧虑地说道。
“唉——,是啊。他们武器装备越来越先进,我们卫所兵却军备不足,武器落后。按照现在这样的状况,我们的卫所兵拿着大刀木棍,也只能是吓唬吓唬老百姓,真正上战场去,面对着佛朗机夷,面对着倭寇,面对着许栋一伙,都不堪一击。”一直坐在一旁的樊懋自揭着家丑,他作为郭巨千户所的最高军事指挥官,谈到官军存在问题时丝毫不忌讳。他感叹道:“现在海防涣驰,连许栋一伙都对付不了,还谈什么防倭剿倭?局势危矣,吾等独木难支。”
“是啊。”沈明臣点着头,叹道,“前段时间,昌国卫石浦城被许栋所袭,备倭指挥白濬奋起抵抗,战败不幸被俘。这一事件对官军打击很大。尽管朝廷已经把白把总从双屿赎了回来,但仍将他投入了监狱里,要治他斩贼过当开衅滋战之罪。白把总,一个堂堂的三品武将,一名勇敢忠毅的战将,却因为在石浦城英勇抗贼而被上司部门问责治罪。你们说,这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了,当将领的还怎么做?当兵丁的又该怎么做?唉——,现在的官军啊,不战不是,战也不是,究竟该如何处置,谁也说不清!”
“像白把总那样慷慨临阵、舍身赴义的将领,现在还能有几个?他没有死在双屿岛的寇匪手中,却反而要死在自己人的手里。”沈肩吾十分痛惜,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朝廷如果治他斩贼过当、开衅滋战之罪,不妥,大不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