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国恨家仇
那帮黑衣人将船抛锚在泗门碶闸外的碶浦里。按照十人一队的编制,熟练地组成一个个小队,然后分散开来,扑向黑暗中的村庄。不一会儿,汝仇湖的宁静被打破了。村庄里猪狗乱叫乱窜,街巷里凄厉的哭喊声震天,一幢幢高楼华屋房子火光熊熊,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夜空。
那伙强人冲杀进村,根本没有遭到任何的抵抗。他们如入无人之境,从村头厮杀到村尾。而且这些人一个个都凶残成性,他们默不作声,挥舞着丈二长的倭刀,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东西就抢。整个村庄顷刻被洗劫一空。
等临山卫、观海卫等地的卫所兵赶到,那伙匪徒早已从泗门碶闸那里原路返回,退回到大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余姚县知县胡宗宪睡梦中被惊醒,他感觉事件重大,用八百里加急向朝廷上报了余姚发生血案的消息。
受袭的小村庄是泗门谢氏的聚居地,它不单单是三朝内阁大学士谢迁的家,而且还是东晋陈郡谢氏南迁以来在江南延续千百年一个硕果仅存的氏族集聚地。陈郡谢氏出自河南陈郡阳夏,原本就是北方的一个名门望族。东晋时期,为躲避战乱谢氏南迁江南。在保卫东晋王朝的战斗中,谢氏涌现了不少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其中谢安居功至伟。他在东晋王朝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以少胜多取得了淝水大捷,为东晋王朝定鼎建康统治江南半壁江山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谢氏因此一举成为东晋王朝中举足轻重的名门望族,他们定居在建康城的乌衣巷中,煊赫一时。谢鲲、谢尚、谢安、谢万、谢玄、谢奕、谢道韫等等都是当时的权臣名流,难怪时人称谢氏子弟为“乌衣郎”,对他们另眼相看。后来,尽管时代变迁乌衣巷早已荒弃,尽管谢氏子弟各奔前程散居各地,但唐代的刘禹锡还能回忆起乌衣巷曾经的繁华,知道谢氏家族的权势和曾经的辉煌,他为此还专门写了一首七言绝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隔了几百年,尽管今非昔比了,但刘禹锡还在诗中感叹谢氏曾经的辉煌,可见,当年谢家名声之显赫。后来,尽管谢家声势有些许的式微,但还是一代一代地克绍箕裘,时时有人才涌现。在谢迁以前,陈郡谢氏一共出了“六位帝妃、八位宰相”,有南北朝时的、北宋的、南宋的,各个朝代都有。北宋的大文豪苏轼还专门为谢氏族谱作序说:谢氏“将相公数。然而在国则彪炳汗青,在家谱则照耀谱乖”。
这样的一个名门望族,尤其注重家族的名声和传承。即便运乖时蹇,身处乱世危局之中,他们还是十分注重保持家族的传承。南宋末年,太皇太后谢道清也是谢氏族人,她在元兵即将攻陷临安之际,在考虑朝廷安危的同时,也考虑到了谢氏的传承,还专门颁发了“国戚避乱”诏。也正因为南宋国戚的再次避祸,谢氏中的一支徙居到了余姚县东山乡汝仇湖之第四门,也就是泗门谢家。谢氏由此在余姚泗门发端。
谢氏蜗居在杭州湾南岸,亦耕亦读保持着士族名阀的传统,一边散枝开叶不断繁衍子孙后代。到了谢迁他们一代,余姚泗门的谢氏已经蔚为大观,谢迁考取状元郎后,整个家族更是雄风大振,再次续写了一段辉煌的历史。自谢迁始,谢氏子弟在科举考试中,累科高举,甲第连云。谢迁是成化十一年状元,官至太子太傅、内阁大学士;二弟谢迪是弘治十二年进士,官至广东左布政使;次子谢丕是弘治十八年探花,官至吏部左侍郎。谢迁其他五子也各有荫封,如长子谢正官至礼部仪制清吏司员外郎;三子谢豆官至大理寺左寺副;四子谢亘官至左军都督府经历;五子谢至官至山东武定州判官;六子谢绛溪官至胶州同知。
谢迁他们一家皆官绅,泗门谢氏“东山并秀”、“太傅世家”美誉鹊起。余姚泗门成了陈郡谢氏最集中最兴旺的一个集聚地,也是谢氏继往开来、重振家族雄风的一块风水宝地。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名门望族的风水宝地,这样一个权阀世家的根本之地,却遭受到了双屿岛的番夷海寇的蹂躏。
当谢志望在京城里获知消息时,他义愤填膺。他是谢迁的长玄孙,是泗门谢氏在京城的嫡系核心人物。家族有难,他哪里还坐得住,急急忙忙地从京城赶到了泗门。只见整个故土仅剩一堵堵倒塌的残垣断壁,昔日的高楼华屋变成了一堆堆废墟。太傅宅、方伯第、侍郎第、状元第、世恩第、少傅第、光禄第,那些代表着泗门谢氏荣耀的建筑都已碎成了瓦砾,惨不忍睹。在一堆堆瓦砾之中,余烬未尽,还冒着丝丝袅袅的余烟,不熄不休。那一些族人,家境并不富裕,经不住这一次无妄之灾,他们一个个哭晕在自家倒塌的院落里,还不舍得离去。
太傅宅前的那棵老樟树,是谢志望的高祖父谢迁最喜欢呆的地方。这树曾经枝繁叶茂,像一位经年高寿的老人,饱经风霜,却又筋骨健壮。对于谢家来说,这棵盘根错节的老树,不再是一棵老树,而是谢家兴旺发达的象征。谢志望出生在这棵大樟树下,他的童年就在大樟树下度过。当时,正好他的高祖父谢迁从北京告老还乡。老人在家乡颐养天年,喜欢含饴弄孙。就在这棵大树下,年迈的谢迁领着年幼的谢志望,蹒跚学步,咿呀学语。虽然当年的谢志望年幼无知,但对高祖谢迁的印象从小就深深地镌刻在谢志望的心中。
谢志望站在村口的万安桥上望着这棵被火焰烧炽得面目全非的老樟树,心中燃起了滔天的仇恨。他作为谢迁嫡亲的长玄孙,在谢家地位不一般,谢家人遭此巨变,一时之间群龙无首,谢志望只能忍住内心的悲痛,站了出来,帮助配合着余姚知县胡宗宪等地方官员善后处理一系列的问题,安置了无家可归的族人。
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谢志望都在余姚忙碌,没有回过京城。他已经专门写了封辞呈给国子监,作出了自己辞学国子监的决定。尽管国子监惜才怜才,他们舍不得谢志望离开,但谢志望投笔从戎是为国为家赴大义,所以,国子监同意了谢志望的请求。
谢志望留在了余姚。
却说沈明臣听说国子监的监生谢公子到访千户府,就迫不及待地赶过来认识他一下。他们隔了老远就听到了谢志望诉说着双屿岛番夷寇匪的暴行,还听到了谢志行慷慨激昂的那句誓言:“国恨家仇在心间,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谢公子这是要投笔从戎吗?”这人还没进房,沈明臣就焦急着先开口大声地问了。这可是国子监的监生啊,别人打破脑袋抢都抢不到的,放弃这一身份要多可惜有多可惜。
“是的,我决定投笔从戎了。”谢志望在中堂里面坚决地回答道。
“好,公子取大义舍小我,君子所选也。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沈明臣朗声赞道。
沈明臣就是如此的随兴,他可不会顾忌客人的身份,明知道两位客人一个是知县一个是监生,地位比他这个布衣秀才高了不知多少,他这兴致一上来,想什么就说什么,绝不萎缩。中堂里面的人听了他对谢志望的称赞,都惊奇地站了起来,眼睛朝着门外看。
沈明臣和他的二个侄子在众人的注视下,不卑不亢地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自顾自地吟诵起了一首诗:“书生忿投笔,提兵勇剿贼。报国惟恂节,凛然大义忠。孤躯何足惜,血战威武功。泗门谢氏家,千载旧家声。”
这诗一吟完,中堂里的人,包括太夫人在内,都拍起了手,连声称赞好诗。中堂里,本来有些沉闷的气氛一下子就活跃了起来。
连一直闷闷不乐的谢志望,看到沈明臣进来,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当初与沈氏叔侄在小酒肆相遇时,他跟胡宗宪还没来得及与他们攀谈论交,沈氏叔侄就匆匆离开了。当时,他和胡宗宪心里还懊悔不已,后悔没有早点上去相识。没想到在这千户府里,他们竟然再次相遇。谢志望惊喜之余连声地问沈明臣道:“你们?你们也在千户府?你们在千户府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