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4章难啊
第924章难啊……
咸阳宫前那场惊世骇俗的电影放映已过去七八日日,表面上那股足以撕裂朝野的震动,已被女皇陛下的罪己诏与雷霆手段强行按压下去,但这本质上还是改变不了这下头蕴含的惊人能量。
平静的下头散发出来的危险硫磺味,现在已经弥漫的到处都是了,如果不是夏林还在长安,这会儿恐怕已经出了大事。
昆明池畔,新建的水力工坊区内,机杼声与水流冲击的轰鸣声昼夜不息。夏林蹲在一座巨大的水车传动机构旁,满手都是黑乎乎的油。他此刻穿着粗布工服,袖子挽到手肘,额角渗着细汗,神情专注得仿佛眼前这精密的齿轮组便是整个天下。
孙九真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低语了起来。
夏林动作没停,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笑:“长孙无忌能当上宰相是真不是吹出来的,心是真狠,说割就能割。转变的速度之快就连我都意想不到,还以为他会挣扎一下,谁知道他抬手就往之前盟友的头上一通砍啊。”
“是。”孙九真应道,稍作停顿,又补充道:“少帅方才传话,说陛下銮驾已出宫,正往昆明池方向来。”
夏林拧紧最后一圈,将扳手随手丢进工具箱,发出哐当一声响。
“来就来呗。”他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这昆明池又不是我家的,是她家的,对了,悬赏我脑袋的人查到了没有?”
“还需要几日,这些人相当隐蔽,里头有不少烟幕弹。”
“嗯,快点。我等不及要去踩他们的头了。”
与此同时,通往昆明池的宫道上,皇家的仪仗显得有些精简。龙辇内,三娘闭目养神,她今日未着繁复朝服,只一身黛青色长衫,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愠怒。
那日殿中夏林掷地有声的“三天期限”和随后四路边军的调动,如同两根无形的鞭子抽在她的脊梁上。她不得不退,不得不下罪己诏,不得不启用长孙无忌这把已然失控的利刃。
这一切都让她胸口堵着一团郁气,吐不出,咽不下。
龙辇在昆明池畔新修的官署前停下,工部的官员早已跪倒一片,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毕竟谁都知道这位女皇近日心情极差,生怕一个不慎便成了出气筒。
三娘并未理会他们,径直走向那片喧闹的工坊区,她倒要亲眼看看,那个搅得天翻地覆的狗男人,此刻正躲在何处逍遥。
李治与小武早已候在工坊入口处,见到母亲驾临,连忙上前行礼。
“母亲。”李治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三娘目光扫过儿子,嗯了一声,脚步未停:“你父亲呢?”
“父亲……正在调试新改进的水车传动组。”李治侧身引路:“这边请。”
工坊内充斥着水流声、金属撞击声和工匠们的吆喝声,空气里弥漫着木材、金属和机油混合,还有些水腥的气味,三娘微微蹙眉,她不太适应这种过于实在的环境,特别是那些个汉字都赤膊着上身,着实有些不雅。
在一组高达两丈有余的木质齿轮组前,她看到了夏林。这会儿他正指着一个结构精巧的联动装置,对身旁几个工部老师傅讲解着什么。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他沾着油污的侧脸上投下交错的光影。那一刻,他不像权倾朝野的夏帅,更不像能与皇帝分庭抗礼的幕后掌控者,倒像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纯粹匠人。
三娘的脚步顿住,她看着那样的夏林,心里的火又升了上来。
夏林似乎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讲解的声音停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上三娘。
没有行礼,没有问候,甚至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两人就这般隔着几步的距离,在嘈杂的工坊中对视,空气仿佛凝固。
周围的工匠和工部官员早已屏住呼吸,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李治紧张地看着父母,手心微微冒汗。小武则垂着眼眸,看似恭顺,实则全身感官都调动起来,捕捉着每一丝微妙的气氛变化。
最终还是夏林先开了口:“陛下怎么有空到这污糟地方来?”
三娘眉头一拧,声音带着刻意的冷硬:“朕来看看是何等紧要的机巧之物,能让夏帅连一连数日都不肯露面。”
夏林扯了扯嘴角:“比不上陛下日理万机,既要下诏罪己,又要整顿朝纲,还得防着边军调动是不是例行换防。”
这话如同针尖,直刺要害,她脸色猛地一沉,眼中怒火腾起:“夏林!你莫要太过分!”
“过分?”夏林嗤笑一声,随手拿起旁边桌案上一个小巧的水车模型,在手里掂了掂:“不敢不敢,陛下不是最喜欢堵嘴么,下个命令堵我的嘴便是了。” “你!”三娘胸口剧烈起伏,指着他,指尖微微颤抖。
那日殿中争吵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她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厉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在这里,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只会让她更显狼狈。
“朕今日来,不是与你做口舌之争的。”她甩袖,将手负于身后,重新端起了帝王的威仪:“新政督察司已按律展开清查,牵扯甚广,朝野震荡。你身为太子之父,难道就毫无顾虑?”
“顾虑?”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一般笑道:“我能有什么顾虑,难不成百姓还能吃了我不成?他们的眼睛亮着呢。”
三娘被他话中毫不掩饰的残酷逼得后退了半步,脸色更白。她看着夏林,忽然感到一阵无力。他永远是这样,用最直接、最不留情面的方式,撕开所有伪装,逼她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朕……自有分寸。”她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但愿如此。”夏林不再看她,转身重新走向那庞大的水车机构,拿起工具,似乎又要开始忙碌,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治儿,带你母亲四处看看吧,这新式水车若能推广,关中的灌溉效率能提三成不止。”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三娘站在原地,看着夏林再次沉浸到那些齿轮与杠杆中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满腔的怒火与委屈,在他这种近乎漠然的冷静面前,竟无处宣泄。
李治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轻声道:“母亲,父亲近日为了改进这传动结构,已在此耗费了数日心血。这水车若能成,确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不如……让儿臣为您解说一二?”
小武也适时柔声开口:“陛下,工坊内嘈杂,且多有油污,恐污了陛下衣裳。不如移步观景台,那里视野开阔,亦可远眺昆明池全景。”
三娘沉默了片刻,终是缓缓点了点头。她最后看了一眼夏林的背影,眼神复杂难言,然后才在李治和小武的陪同下,转身离开了这片让她感到窒息和挫败的工坊。
走出工坊,外面明媚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让她稍稍缓过气。站在高高的观景台上,俯瞰着烟波浩渺的昆明池,以及池畔那一片生机勃勃却又暗流涌动的新咸阳城,三娘久久无言。
李治小心翼翼地陪在一旁,斟酌着词句:“母亲,父亲他……言语或许冲撞,但心中确是装着江山百姓的。那电影之事……”
“不必说了。”三娘打断他,声音带着疲惫:“我知道什么是对错。”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这“对”的方式,太过伤人,太过决绝,几乎将她身为帝王的尊严踩在了脚下。
小武默默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
三娘接过,却没有喝,只是捧在手中。她望着远方,忽然轻声问李治:“治儿,若你处在你父亲的位置,你会如何做?”
李治一怔,显然没料到母亲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他沉吟良久,才谨慎地回答:“儿臣……或许不会如父亲这般激烈。但儿臣想,若不能雷霆手段撕开表象,那些沉疴旧疾,恐怕永远也无法根除。父亲大概只是选择了最快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