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第221章徐兆麟夜闯诏狱,挟持孟斯羽,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一直蒙在鼓里的群臣这才知道林顺卿身在诏狱,顿时众议哗然。
此时卫衍为避嫌而居家待罪,但实际只是忍而不发。国定二年十月廿五日,冯韵芝的急奏送至鸿都,反击的时机终于成熟,三名重臣同日上书,说林顺卿“收入秘狱已十一日,群臣竟莫知其故”。奏疏直指刑部尚书苏念然刻意隐瞒,有欺君之罪。又说秘捕林顺卿于法不合,已激起民变,应“令众人知其罪状而共理之”。
白景深一向对朝政毫无兴趣,林方之死后更是郁郁不乐,连上朝都懒得去了。姜、卫两派互相攻讦的奏疏堆积如山,他看也不看。他每天只是与女乐们一起度曲吹箫,连太后和皇后都很难见到他的面。林方之的妹妹,新受封为凤陵县君的林湛若数次求见,白景深怕见了她伤心,也始终没有准奏。糊里糊涂间,林顺卿的案子就这样又拖了十几天。
外界风云变幻,诏狱里反倒平静如水。孟斯羽被打出几处骨折,需要救治。龙野抓住这机会,和官吏们讨价还价,每允许大夫进来一次,就必定讨要一些东西。就这样,他逐渐要来了被褥、火盆、毛毯、锅碗,竟把一间牢房布置得像模像样。
林豫兮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好了,至少比在污浊潮湿的船舱里啃干饼要好。她的伤病很快康复,骨裂的右手已经能握得住刀。每天听龙野讲讲故事,和他聊聊天,也不至于无聊。只是在这里的时间越久,她对一些人的牵挂越重。
此刻,龙野正端着汤碗,一勺一勺地给她喂汤喝。那是他自己炖的羊肉汤,非常鲜美。可惜为了试毒,第一碗先给孟斯羽喝了,便宜了那小子。
热汤下肚,林豫兮觉得很是温暖。但她看着铁窗外的飞雪,叹道:“安安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冬天这么冷,她身子又弱,会不会生病啊?”
龙野宽慰道:“她现在壮着呢,又有干娘照顾,一定天天大吃大喝,开心得不得了。”
她却依然郁郁不乐:“她应该会叫爹娘了,可惜我们不在她身旁。”
一旁蓬头垢面、状如乞丐的孟斯羽忽然流下泪,说:“我想见我娘……”
“别哭别哭。”龙野伸手揉揉他的乱发,“再哭就杀了你哦。”
他们三人在这斗室中共处的时间长了,倒产生了一点微妙的感情。林豫兮觉得自己渐渐把孟斯羽当成了一个可怜的小孩,而孟斯羽竟对成天欺负他的龙野有了一种依赖感,看他的眼神充满敬畏和服从。
孟斯羽忍住眼泪,颤声道:“大哥,外面怎么毫无动静?卫公怎么还不救你们出去?”
提到卫衍,林豫兮的柔情温婉顷刻消失,目光清冷起来。“他为什么要救我?”
孟斯羽说:“救了你,才能保他自己啊。”
林豫兮冷笑:“傻小厮,就你这点道行,还敢参与到老狐狸们的游戏里?被人当枪使,还乐得鞍前马后。你猜现在卫衍在忙什么?”
孟斯羽摇摇头。
“我要是他,就会在南方煽风点火,给姜政添乱。还要在朝中派人弹劾苏念然。如果能找机会暗杀我,那就更好了。”
孟斯羽面露惶恐之色。林豫兮不再理他,看向龙野,却见他眼神有些黯然。
卫衍绝非善类,心机其实比姜政还深。他最擅长决胜千里之外,使“隔山打牛”之计。以前能在异国将她逼入绝境,现在必定也能隔着三千里在东南造势。最好能把她弄死在狱中,进一步激怒她的手下和沿海百姓,引发更大的民变。若是如此,姜政不仅不能再利用她牵连卫衍,还会落下极大的罪责。
“最讨厌这些大人物了。”龙野说。
“是。”林豫兮自嘲地笑,“明知他是这样的人,却还不得不拼命保他。这就是有些人津津乐道的所谓权衡吧。”
她不愿牵连卫衍,不是为他本人,而是为他所代表的那一派人。这次事件,祸端都因她贸然进京看望林方之而起。将损失降到最低,是她所应尽的责任。
他放下汤碗,将她拥入怀中,目光却看着从窗外飘入的飞雪。良久,他忽然悠悠开口:“阿夏,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
“嗯?”
“你把一切都看得很透彻,但为什么不会对这个世界灰心失望?我是因为非常喜欢我自己,才有动力好好活着。你呢?是什么支持着你?”
这忽如其来的问题让她陷入了沉思。她和默成一样,喜欢实干,不擅长玄思。遇到困难时,往往只会就事论事地寻找出路,而不会像陈彦周和龙野那样,由一件事想到什么人生、历史和世人。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动力”是什么,直到被龙野这么一问,才蓦然回首,惊觉自己原来已经在这条艰难的路上走了这么远。
想了许久,她终于谨慎地答道:“小时候,何先生常跟我们讲,人的一生只有一次,要努力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不要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等到七八十岁,才发现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自己。他说,其实古时候那些为天下奔走、为世人请命的圣人,本质也不是为了他人,而是为实现自己的抱负,施展自己的才华。但正因为他们满足了自己,也就改变了天下。他还说,一个人如果只为别人而活,那么他不仅浪费自己的时间,而且在事业上最高也只能做个二流人物。诗人最好的诗往往是为自己而写;哲人思考,也往往是为了解答他自己的困惑。”
龙野听得频频点头,大有恨不见前人的感觉。林豫兮感到自己的语调也温柔起来,好像回到了运河中的小船上,好像回到了青萍浦的学堂中。
“陈彦周死的时候,好像不后悔。我哥死的时候,也说他不后悔。”她又说,“我以前总觉得何先生一定是在痛苦中死去,但等我自己入狱,我忽然理解了他。那时候我想,无论他们如何折磨我,无论我怎样死去,我都不会后悔——因为我这一生施展了自己的才能,做着让自己满足的事,比许多庸庸碌碌的人都幸运得多——何先生离世的时候,一定也不后悔吧。其实就这么简单,这个世界如何并不重要,我们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并不求从它那里得到报酬,又怎会灰心失望?”
“我也是这样呢。”龙野微笑,“我中意你,也并不求从你那里得到报酬。因为这件事本身就其乐无穷。”
缩在墙角的孟斯羽本来听得聚精会神,一听此言,不由得尴尬地别过脸去。林豫兮也笑了,嗔道:“又胡说。”
远处忽然传来沉缓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玩笑。她竖起耳朵,警觉起来——这显然不是狱卒,而是一个步履稳重的长者。
虚掩的铁门被人推开了。外面一片安静,只有一个傲然而立的身影。
那是一个六十余岁、胡须花白的老人,腰板挺直,大概是因为太瘦,给人一种棱角分明的感觉,有点像学塾里的戒尺。林豫兮和龙野相视一眼,他们都没见过此人,更不知他来意何如。
“秋官苏念然。”他以古制自称官名,“林顺卿,从明日起,你的案子由老夫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共同审理。”
“哇,这待遇,夫人你也是大人物了啊!”龙野佯作惊奇地看向她。
林豫兮推开他,镇定地问:“是皇上的旨意么?”
“陛下命众臣商议,这是朝臣讨论后的结果。”苏念然答道,“各方证人不日即将到达京城,你莫要心存侥幸。”
林豫兮听了,知道其实是白景深又不理朝政,大臣们只得在激烈争斗后作出了这个妥协的决定。那么,参与审理的就不仅仅是姜政的人了,必定还有卫衍的亲信。她微微颔首,说:“苏大人,若你们秉公执法,证据确凿,审明我有罪,我自当甘心伏法。但若还像前几日那样……”
她说着,拿过龙野的“游刃”,轻轻拔出一截。“如果还想逼迫我牵连无关之人,我宁可伏刃自尽,也决不让别有用心者得逞。”
雪亮的刀刃上映出她坚忍决绝的目光。苏念然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动容,又迅速恢复了波澜不惊。
“你不得胡言。”他淡淡地说,“天子脚下,岂有什么逼迫、牵连?”
“是,是我一时失言。”林豫兮淡淡一笑,收起刀放在膝上,向苏念然微微躬身致谢。“请苏大人告诉我的朋友们,说我现在很好。”
她知道苏念然做刑部尚书是受姜政举荐,算是姜政那派的人。也看出他现在有些不安,可能是因为局势越来越不利于姜政。他们一定担心她当堂讲出狱中遭遇,即使并无物证,也能让卫衍一派大做文章。知道他们的担忧,她适当地退了一步,以免将他们逼到狗急跳墙,对自己痛下杀手。
她的态度,让苏念然稍稍宽心。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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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陵的骚动持续了好几日。事件背后错综复杂,有鸿都各方势力参与其中,所以冯韵芝始终不敢轻举妄动。其结果是,得不到回应的人们怒气越来越大,在十一月初一日凌晨,一些人终于突破防线,撞开了被封锁起来的州学大门,冲了进去,齐唱挽歌,凭吊林方之。
姜政派来的钦差大怒,下令将闹事“乱民”全部抓起来。岂料桑陵人竞相窝藏“乱民”,抓了一上午,一无所获。
下午,一队捕快终于得到线索,说城南的一所书院中有个带头的“乱民”狄审言,在昨夜的事件中表现尤为突出。他们立即冲进书院,大叫狄审言的名字,叫来的却竟是一个十三四岁的蓬头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