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第222章韩望南的大船停在烟波浩渺的江心,和码头保持着一段距离。大船上放下一艘小船,渡到码头,分明是邀请官员们过去谈话。他这态度,警惕又傲慢。官员们当然不肯跌份听他使唤,但情况紧急,又不得不派人去。他们争论不休,一刻钟过去也没个决定。倒是何青青等得不耐烦,跳上船,对那艄公说:“先带我过去。”
那人识得何老板,知道得罪不起,只能先带她去,再派人过来。到了船边,船上放下个大篮子,把她轻轻吊了上去。
见到韩望南的一刻,她竟有些害怕。以前见他,都有林顺卿在场。所以在她印象里,韩望南是一个非常恭敬温文的人。但此刻,见他独自驾驭群下,她才知他可以如寒冬的霜雪一样严苛冰冷。
见了她,韩望南神色稍霁,问:“何小姐,你怎么来了?”
“我有要事!”她脱口而出,慌慌张张卸下跋扈的伪装,展露出这十几天来的恐惧慌乱。她将顺卿的消息告诉钱肃、又派人回定夷洲给长女送信以后,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眼见城里越来越乱,她时刻担心安安会被人搜出来,晚上睡觉都抱着那孩子,不敢撒手。
韩望南显然会错了意,以为她的惊慌是为了顺卿。他叹了口气,说:“别担心,宗主现在应该还无恙。”
“不是她,是安安。”何青青压低声音,“她在我家,你得赶快把她带走……”
“没必要吧。”韩望南漫不经心地说,“现在桑陵这么紧张,难道还有人敢登门抓小孩触犯众怒?何况一个收养的女婴,也没人会把她当一回事。”
何青青急切道:“她、她是陈公子的孩子!”
那一瞬间,她在韩望南的脸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表情。随即,他问道:“宗主告诉你的?”
她摇摇头。这件事关系重大,她怀疑只有顺卿和龙野两人知道。但是,她最擅长探查人与人之间的燕私情事,从安安的相貌和林顺卿举止上的种种蛛丝马迹,她就猜出了七八分。
韩望南眼神狐疑起来。何青青哭笑不得,觉得他笨得够可以。她问:“安安那么像陈公子,你看不出来?”
他说:“小孩不都长得差不多?”
何青青没话好说了。韩望南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沉吟片刻,悠悠叹道:“你猜的大概是对的。”
不知为何,他脸上似有黯然之色一闪而过。何青青不明白他怎么忽然相信了,又怎么如此感慨,正要问,却有淳州官员们来了。他们的对话被迫中断,他请她坐到一旁,自己肃然危坐。
带领这群人的,是桑陵府推官关铭露。韩望南没有与他废话,直接说:“关大人,请你禀报朝廷,不要忘了,我们虽然从梁国退兵,但在芥岛、黎国、盘珞国还有船三万艘。像这样的新造大船,现在就有一百多条停在附近海域。”
关铭露大惊失色。韩望南达到了恐吓的效果,语气缓和了些:“不过,宗主她并不想永远用武力来解决问题。所以,我还是想跟朝廷谈判,看看流了这么多血,付出了这么多代价所换来的律法,到底有没有变得公正一点。”
这几句话说得很沉痛,舵楼里的人都陷入了沉默,寒波拍打船身,传来声声闷响,显得格外凝重。
韩望南又说:“请转达冯中丞,在下有一句忠言相告。不论发生什么,谁下达了向百姓动刀的命令,谁就会成为弃子。”
关铭露说:“中丞大人自然知晓。他在尽力和京城沟通。可是上面的意思,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那就麻烦将这封信转交姜公。”韩望南拿出一封信,“我想他也有害怕的东西。”
“什么?”关铭露不敢接,“韩君,你们难不成还真的想要造反?我告诉你,这样做没好处的,只会落下口实,增加林顺卿的罪名!”
“当然不是。”韩望南笑了,但那笑却让人更加警惕,“即使宗主无罪见辜,海上同盟会也会遵守承诺,不再回梁国生事。只是,我会离开海上同盟会,带着自己的三千艘船回雪国去。不瞒你说,雪国新继位的女王已两次写信招徕我,许诺给我整个萨尔金郡作为封地。我本就是雪国人,只是为了宗主才帮梁国做事。既然她不在了,我回老家天经地义。你说对么?”
这下,连何青青都震惊了。她常听年糕说雪国萨尔金港是个重要的港口,如果韩望南这样的人物掌握了那里的海军,大概会成为悬在梁国北方的一把利剑吧?
关铭露接过了他的信,脸色有些发白。韩望南派人送走了他,然后朝何青青柔和地一笑。
“你是说真的?”何青青低声问。
“哪一句?”
“女王的事?”
“这是真的。但我说有一百多艘新船在附近,那是谎话。”他神色淡然,一看就是个谎话张口就来的男人,“我只有十艘船,如果他们知道了,可以立即在这条江上杀了我。”
“啊?”何青青万没想到他原来是虚张声势,只觉背后渗出许多冷汗。
“你应该知道的啊,何小姐。”韩望南有些无奈,“这些新船是你家造的,还在定夷洲,从桑陵到定夷洲往返要两个月,我哪有那么快就能把它们调来?这艘船,其实是令爱前几个月派人送来的样船,本来停在蜉蝣岛,你忘了么?宗主下令退兵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让它先不要回去,在千岛一带游荡着,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何青青这才反应过来,她不由得气恼:“你既有这心眼,怎么不多留些船!”
“宗主下令撤军,我怎好留太多?”韩望南敛起笑容,“她早知我和雪国书信往来的事,不追究我已是宽宏大量。我不避嫌,还私下违抗她,她会怎么想?”
何青青忽然看到了这个男人和林顺卿的关系有多么复杂。她也朦朦胧胧地理解了他刚才那一闪而过的黯然。林顺卿信任他,甚至可以说给了最充分的信任。但她能全身心信任的男人只有一个,一个完全对权力无感,喜欢用钝刀的人。
“放心,我这就派人把安安接过来,带她到海上去。”韩望南说,“龙君会保护好宗主的,他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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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望南的船离开桑陵码头后,并没有走得太远,而是停在了桑陵江入海口。有了他坐镇,惶恐不安的桑陵人终于稍稍安心,由恐惧而产生的热潮退去了些。十一月十五,刑部将要公审林顺卿的消息传到了桑陵。御史在州学门前当众宣布,重新开放州学论政,且允许桑陵人士自行前往京城听取各方证词。至此,淳州人的目的基本达到,城中恢复了平静。
十年以后,有人揭露秘闻,说当时卫衍已经派人安插了一伙流氓在集会中,准备酿造一桩反叛事件,逼迫姜政下令向桑陵百姓动手。若非韩望南及时赶到,以及姜政理智地决定认输,恐怕这场斗争又会有许多鲜血为祭。
当然,也有人说这是姜政一派炮制的谎言,用来抹黑在国定八年去世的卫衍。众说纷纭,而因为史料不足,真相只能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国定二年十二月十四,在诏狱中住了两月的林豫兮,终于重见天日。刑部安排了几个宦官和女仆来给她梳洗,却被她拒绝了。自从龙野带来了刀,那些人就不再能强迫他们做任何事。最终,在公审之日,也只得任由他们蓬头垢面地一起坐上了囚车,还用绳子牵着个乞丐般的孟斯羽。
“我们就像三个野人。”林豫兮在囚车上笑道。
“没事,你做野人也是野人里的天仙。”龙野亲她一口,满脸胡子蹭到她脸上,让她痒得发笑。明明两人都臭烘烘的,但她一点不嫌弃,就像不嫌弃那些长途奔波过的船。
“阿夏,给你个东西。”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她有些疑惑,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可以给她?却见他拔出刀,割下他自己一绺头发,然后迅速地从她头上也薅了一绺。
“喂——”她向来爱惜自己的头发,只觉有些气恼,“你干什么?”
他笑了笑,将两绺头发混在一起,分成几股,灵活地编了起来。他向来擅长做这些手工活,不一会儿,就编出一条漂亮的细绳,乌黑发亮,像丝线织成。
她看着他轻柔地将这绳索系在她手腕上,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阿夏,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和你在一起。”他握了握她纤瘦的手腕,“你不要怕。”
她点点头。他笑了,从怀里摸出另一条一样的编绳,也是用头发编成,但大概戴得久了,风吹日晒,已经失去光泽,有些干枯。他伸出左手,示意她将这条编绳系在他手上。她照做了,却听他欢喜地说:“你也会始终和我在一起了,我也不怕。”
她握住他的手。又下了一场大雪,他们的手心却都是温热的。囚车驶出诏狱的高墙,来到了清晨阒寂无人的街巷。路旁的青瓦上覆着素净的白,与行道白桦树的银灰色树干相映成趣。
姜政修复的京城真的很美,他是个有格调的人,心中一定也有残存的诗吧。其实,她能感觉到姜政很欣赏她。如果他和林方之不做大官,他们应该都是很好的亲人。在这瑞雪时节,两家姻亲本可以围着火炉,喝酒聊天,下棋吟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