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先生风神散朗,闲静少言。恣情山水,常独游四方,孤骑千里,怡然自乐。至荧州,过塞上处士周晚堂。时初雪方霁,朔风劲哀。先生策马踏雪,携酒飘然而至。鄙邑妇女,不识生客,一时观者如堵。晚堂大悦,与促膝畅谈竟夕。及去,晚堂语其妻曰:“此子诚神仙中人也!然惜其不终。”妻问其故。晚堂叹曰:“哲人不寿,自古其然。况其处浊昧之世,而存济物之心。既不见容,复难守拙。是与天下为敌也,岂不殆哉!”
——钱萧《何栎山先生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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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子,大娘子。”许妈妈走进正屋,唤醒昏睡中的陈翠。
陈翠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一时不知现在是什么时日。过了一阵,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老家的闺房里午睡。回忆像地图一样慢慢展开,她逐渐想起自己原来已经嫁人,而丈夫刚刚死了。
“大娘子。”许妈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见她回了神,才继续说道,“外面来了个吊丧的客人。”
“他们还能把我怎样?”陈翠微微冷笑,“没关系,把我也抓走吧。你去告诉他们,我就是离党!”
“哎呀,大娘子,说什么胡话呢。不是尚法司,是来吊丧的客人。”
她递上那张拜帖。陈翠愣了一下,迟疑着接了,打开一看,上书:“晚生桑陵何无逸顿首拜。”
几个简单的字,她却有些看不懂。过了许久,她才喃喃道:“何无逸?”
许妈妈听见这个名字,惊道:“怎么会是他?”
她看着陈翠空茫的眼神,迟疑了一下,说:“娘子,你要是身体不适,就先歇着,让老许去迎送客人吧。”
“不,我去。”陈翠从床上艰难地坐起来,披了件衣服,下床梳头。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呆呆地凝视着镜子,好像不认识镜中那脸色惨白的人。
许妈妈只觉得忧心忡忡。那天他们请来大夫,手忙脚乱地把晕厥过去的陈翠救醒。而她醒过来以后,不哭不闹,竟异常平静。许妈妈知道,这种状态比歇斯底里地痛哭要可怕得多。她要是能哭出来,倒也好了。但现在这样,只怕是魂灵都飘散了,整个人就剩了一个空壳。
许妈妈想起七年前那个下雪的冬日。她出门买菜不过一会儿,回家却发现儿子不见了。她以为这个赌鬼又出去赌钱了,叹着气走进里屋,却立即浑身僵硬——炕上空荡荡的,她的小孙女,那一出生就没了娘,还在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可怜孩子,竟然也不见了。她把菜篮扔在地上,发了疯似地跑出门,却到处也找不到他们父女俩。等到晚上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儿子已经回来了。他淡漠地告诉她,孩子卖掉了,卖给了一个外地人贩子。那语气就像卖了件破家具一样轻松。
那时候她就是这样的感觉——她知道自己应该愤怒,应该绝望,应该跳起来打这畜生一耳光,但实际上却只感到一片空白。是的,空白,什么感觉都没有。后来好几天她都是如此,一边一如既往地生活着,一边为自己的冷漠无情而暗暗惊慌。
直到某日,她在菜场外看见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不知怎地,竟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心底冒出。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就像几日的哀伤全积攒到了一块儿,要一齐发作。
之前那几日发生了些什么,她一点都想不起。后来她听菜场的阴阳先生说,人的魂灵有时候会依依不舍地追着自己心念的人,追到很远的地方去,这时身体就会失去所有感觉。直到某个瞬间,游荡的魂灵突然想起应该回家了,喜怒哀乐之情才会随之回到身体里。
她想,现在陈翠的魂可能跟着林汝明到幽都去了。万一迷了路,回不来,那该如何是好?
只见陈翠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外表看起来倒是镇定从容。然而她向屋外走去时,脚步却有些飘忽。许妈妈放心不下,赶紧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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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来到灵堂里。陈翠见那吊丧的客人已在灵前烧了纸,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好像在沉思着什么。两个披麻戴孝的孩子止住了哭,有些好奇地望着他。
堂前新挂了一幅挽联,笔意苍劲。听见脚步声,客人转过身来。他看上去才二十出头,一表人才。陈翠看着那陌生的面容,陷入了疑惑。
这是谁?好像从没见过,为什么要跑来吊唁?
名为何无逸的青年一脸肃穆,恭敬地向她行礼。“夫人节哀。在下淳州桑陵何无逸,是林公过去在户部的同僚。”
陈翠漠然地向他回礼,说道:“多谢何公子。”
何无逸又说:“在下已辞官几年,刚从沫阳至京,惊闻林公之难。林公昔日对在下有恩,可惜在下来得太迟,未能尽力一报知己,实在惭愧。”
陈翠不知道她丈夫又在外面施了什么恩情,答道:“蒙公子挂念,亡夫泉下有知,当感念不尽。”
“不知夫人作何打算?若蒙夫人不弃,何某请为夫人分忧。”
此话一出,陈翠空洞的眼中竟闪过一丝惊异。
青年等待着她的回答,见她沉默不言,只得又说道:“夫人若要扶柩南归,请许在下同行。”
陈翠仔细地打量了他一遍,像是看见了一个怪物。她这才注意到他长得很好看,有种清雅又纯真的风度,一望可知是书香门第不谙世事的孩子。良久,她长叹一声,道:“公子从淳州来,还不知道京城的事罢。你的好意奴家感念不尽,但奴家实不敢牵连了你。”
“如果夫人说的是尚法司的事,那不必担心。”青年平静地说,“我知道他们跟了我一路。不过是这点伎俩,又有什么好怕。”
这一回,陈翠真的震惊了。
何无逸又说:“我不过是一介布衣,浪迹江湖。一无家累,二无产业,三无权位。左右不过一条性命而已,他们还能拿什么威胁我?让他们告状去吧,我倒要看看,大辰朝是不是要把吊唁朋友都问成死罪?”
“你……”陈翠竟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何无逸也静默一阵,然后说道:“夫人若要回淳州,宜早不宜迟。天气渐寒,恐漕河结冰,南下就不易了。”
陈翠不知如何回应,只得说道:“公子,奴家眼下还未定去留。劳你费心,请容奴家再想想。”
“好。”何无逸点点头,“在下现住柳家巷侯三爷宅里,到巷口一问便知。夫人若有事,千万勿客气,派人来唤我一声即好。”
他怕陈翠不记得,又请老许拿来纸笔,写下了自己的住址。然后才告辞离开。
等他走了,陈翠拿起他写好的笺纸,这才发现下面还压着一张桑陵银铺的银票,竟有一百两之多。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发现许妈妈也是一脸怪异的表情。
“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人。”陈翠叹道,“子升啊,你怎么从未提起过你的这位朋友?”
“娘子……”许妈妈过来扯扯她的袖子,向她使个眼色,“咱们回去歇着吧。”
陈翠与她回到正屋,坐回床上。许妈妈立在一旁,低声说:“娘子,你真不知这位何公子?”
陈翠回想了一番,确定自己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
许妈妈冷笑道:“他是桑陵何家的,就是那造船的桑陵何氏。他爹是工部的何正鸿大人。这下你该想起来了吧?”
陈翠打了个激灵——这么一说,她真的想起来了。她的确没见过这个人,但她听说过他,听说过不止上百回。她怎么能就突然忘了那件事呢?
大概是因为青年那斯文的气质,温和的目光,一时让她难以将他与那些丑闻联系在一起。
何无逸,淳州首府桑陵人氏,督造桑陵官船厂的何家的五公子,自小在京城长大,幼年与礼部赵大人的大小姐定亲——后来这赵大人一路高升,成了赵侍郎。而何公子长成以后亦很有才学,十七岁就考中进士。之后他好像在户部做着什么官,陈翠记不得了。
赵家和何家的这场联姻,看上去是极为完美的。可是三年前,这何公子突然发起狂来——他执意要与尚未成婚的赵小姐退婚。据说何家闹翻了天,他父亲何正鸿气得差点背过气去,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可终究拿他没办法。最后只能把他关在祠堂里,想先强迫他成亲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