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林豫兮抱着她心爱的小布老虎,坐在院子里的大梨树下。
这只布老虎是红布做的,绣着精致的花纹。这是今年她六岁生日时阿爹买给她的礼物。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哥哥没有。
“阿夏就像我家的小老虎。”还记得爹爹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它时,笑着说了这句话。
也还记得阿娘一如既往地嗔怪:“人家都说,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你还嫌你女儿不够虎?”
“生龙活虎的,多好。”阿爹摸着她的小脑袋,“老鼠一样畏畏缩缩的孩子有什么出息?一辈子任别人欺负吗?我们阿夏,我就想让她虎一点!”
林豫兮回忆着那天阿爹说过的话,把小老虎举到自己面前,对它说:“小老虎,我们都快点长大吧,这样我们就能去把爹爹救回来。”
她想象着小老虎变得像真老虎那么大,自己骑在它背上,冲进那些穿黑衣服的坏人的老巢,把他们全都扑倒。然后她就请爹爹骑着老虎,自己在前面带路,一路护送他回家。想着想着,她不由得笑了起来。
“阿夏,可是我有点害怕。”她又学着小老虎的声音,跟自己说话。
“你怕什么呀?”她说。
小老虎挥动着两只短短的前腿:“我怕阿爹不回来了。”
“你不要怕!”林豫兮轻轻抚摸它,“他一会儿就回来了。走,我们到树上去看看远处。”
“不行啊,阿夏。”小老虎又说,“你不要再爬树了。都是因为你不听话,所以阿爹才会被坏人抓走。只有你做一个听话的乖孩子,阿爹才会回来。”
“是啊……”林豫兮点点头,“那我们就乖乖地等着他,好吗?”
“好!”小老虎高兴地摇摇尾巴,“现在我们先去看看阿娘吧。”
她抱着小老虎走到阿娘屋子的窗前,踮起脚,把它的两条小短腿搭在窗棂上。透过窗扇的缝隙,她看见阿娘侧躺在床上,而哥哥站在床边,轻轻推着妹妹的摇篮。
“嘘,阿娘睡着了。”她将小老虎抱下来,蹑手蹑脚地走回了院子中。
这几天,母亲依然不时出去,但出门的时间少了很多。每次回来,她的脸色就又难看了几分,眼睛还时常红肿着。她也不吃饭,急剧地消瘦了。一回到家,她就躲在屋里。有时候紧紧地握着她和哥哥的手,一握就是好久,把他们的手都捏疼了。
她觉得阿娘大概是病了。她很担心,是不是因为自己太不听话,所以上天先是抢走了阿爹,现在又要抢走阿娘?
因此她决定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符合乖孩子的标准。她吃饭时一粒米也不剩下,每天把床铺得平平整整,尊敬哥哥,也再也没有上过树、爬过墙。她希望这样,无所不知的司命神就会原谅她,让她家回到原来的样子。
她还自创了一种预言方式——看每天看到的第一片飘进院子的红叶,落地的时候是正面向上还是背面向上。正面就是吉,背面就是凶。今天还没有看到叶子飘落呢。她正想着,就像冥冥中有什么呼应一般,一片叶子从西墙上飘了进来。
“正面,正面……”林豫兮在心中默念。叶子却悠然地飞舞着,迟迟不肯落下。她的心越悬越高——终于,它落了地,果然是正面朝上的。
“太好啦!”林豫兮高兴地把小老虎抛了起来。已经连续三天是正面了,阿爹一定快要回来了。
正门突然响起了粗暴的敲门声。
林豫兮吓了一跳,没有接住落下的小老虎。它掉在了地上。
她把它捡起来,拍了拍尘土。然后她突然发现母亲已经站在了院子里。母亲的脸上毫无血色,两手颤动着,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后的影壁。
门又巨响起来。外面传来粗鲁的吼叫:“他妈的,有人没人!这里是林汝明家吧!”
“来了来了!”老许从后院小跑过来,“请问是哪位?”
“他妈的,大白天的锁得跟牢房一样,老子还以为没人呢!”门外的人说,“老子是尚法司狱的,还不快开门!”
林豫兮听见了木门吱吱呀呀打开的声音。影壁挡着,她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只听得老许惊叫了一声,便没了声音。
她赶快跑过去,绕过影壁,向门外张望。她看见门外围着许多人。老许背对着她,全身剧烈地发抖,好像发了什么病似的。围观的邻居们也个个面色煞白,有人惊恐地捂着嘴。他们中间,是一辆木板推车,上面盖着一张肮脏破烂的草席。
接着,她看见了露在草席外的东西。那有点像一只人手,但却是紫红色的。她刚想上前看个清楚,却被人从后面抱住了。一双粗糙而温暖的大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是许婆婆的声音。她也抖得厉害,但林豫兮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法挣脱她那常年干活、粗壮有力的手臂。
她听见巷子里乱成一团。最响亮的是邻居们的惊叫,他们前段日子像神秘失踪了一般,此刻却又神秘地一齐出现。她的哥哥也在叫——那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狗的凄厉惨叫。然后是一声短促的女人的尖叫,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她被许婆婆抱进了院子里,最后听见的是门外男人粗暴的大嗓门:“你这老头,忒不晓事。军爷给你们运这腌臜尸首过来容易吗?钱呢?”
尸首?谁的尸首?她还不明白,拼命想要从许婆婆怀里跳下来。忽然,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她脖子上,她听见许婆婆哽咽的声音:“阿夏,你爹爹,他死啦……”
政通三年九月十八日,林汝明死于尚法司狱,年三十四岁。朝廷的说法是因病死亡。
很多年后,他的儿女才知道父亲作出了怎样的牺牲,保全了多少无辜的人。也因为他的牺牲,才给家人换来了一段安定的岁月。
但那时,最该为此事负责的人早已逝世,而当年尚法司的官吏也已大半故去,或老病离任。林家的长子林方之找到了一名当事狱卒,他晚年在京城郊外务农,含饴弄孙。林方之向他问起三十年前这一桩惨案,老人却早已毫无印象。
“诏狱不都这样么?进去的人十有七八都得死,就算出来了,也得脱层皮。”他无所谓地说。
当林方之问他有没有感到过不安之时,老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他并不知道来人的身份,以为他只是寻常的士子,跟他闲聊了这么久,已经有些不耐烦。
他随口答道:“有什么不安的?那里可都是罪人。我们是奉旨依法办事,难道还能有什么错?”
说完这句话,他又低头逗弄起自己牙牙学语的小孙子,眼里满是慈祥与温情。这位不速之客的到访,只是他平静生活里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他就将会它忘得一干二净。
林方之起身离去。当时他正在权力的顶峰,轻易就可以毁掉这老家伙平静的晚景,但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在日记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唯善忘者,能安于此世。”1【1译文:唯有擅长遗忘的人,才能在这世间心安理得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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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乱了好几日。陈翠完全垮掉了。当看到丈夫的尸体的一瞬,她就晕了过去,然后便一病不起。尸体面目全非,老许顾不得设帷堂等繁琐之礼,手忙脚乱地买来一副柳木棺材,请了个阴阳先生,草草治尸,入棺大殓。然后买了麻布孝衣,匆匆成服。长子林方之带着妹妹林豫兮日夜在灵前嚎啕大哭。
没人指望会有人上门吊丧,所以连发丧都省了。事实上确实也没人来,连左邻右舍都紧闭了门户,唯恐惹上是非。唯有胡一臻留下的一笔银子在丧事中派上了大用场,算是死者亲友送来的唯一吊慰。
接下来按理说是该卜宅治葬了。但老许想林相公是淳州人,大概是要回祖坟安葬的。他屡次想问陈翠如何安排,却问不出口。一触碰到她空白的目光,他就一阵心酸。
他和老婆辗转于许多人家做帮工。来林家时间不长,是阿圆出生后才来的,也就七个月而已。但对林相公夫妇,他们却颇有些不同的感情。这对年轻夫妻年貌般配,有三个可爱的孩子,除了偶尔小吵小闹,日子实在是很美满。大概因为自己幸福,他们对人也充满善意。无论什么时候找他们帮忙,他们总是爽快答应。上次许妈妈偶染小病,陈翠二话没说就拿出五两一锭银子让老许拿去买药。就冲这点,老许也觉得理应对他们一家尽心。
“唉,好人不长命。”他看着林汝明的棺材,在心里感叹。“林相公啊林相公,你心肠好,怎么死得这么冤枉?可见老天爷是不开眼的,就像我老头儿一生积德行善,礼敬神灵,却生出一个丧尽天良的败家子。这都算什么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