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鸿都,柳家巷。
太阳当头,巷子里却到处纵横着来历不明的污水。陈翠得小心翼翼地绕着走,才能避免一脚踩进泥坑。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光着脚到处乱窜,不时有硕大的老鼠从他们脚边溜过。墙角蹲着的流浪汉向她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得她心头发毛——她在京城住了十年,竟从不知道在北门附近,还隐藏着这样一条陋巷。
好在有老许陪着她,她才敢走进那狭窄的巷口。
“请问大哥,侯三爷府上在哪里?”老许向一个端着破碗蹲在檐下吃面条的男人问道。
男人头也不抬地向巷子里面一指:“走到底就是了!”
老许看向陈翠:“大娘子,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待会儿我再一个人来?”
陈翠摇摇头:“我还是得自己去一趟。”
她是来找何无逸还那张银票的。她万没想到,一个一出手就是百万银票的人,竟住在这么破败的地方。莫非这就是他全部的财产?这个念头让陈翠心头一震。她只觉得自己愈加看不懂那个男人了。
她艰难地走到了巷子底,找到了那个专门出租给外地客人的大杂院。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了里面的喧哗:女人打孩子的痛骂声,孩子哇哇的乱叫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狗的狂吠声,夫妻的争吵声……一片嘈杂,让人心烦意乱。
门口竹椅上坐着一个大爷,翘着腿,抱着一只呼噜噜的大花猫,正悠闲地晒太阳。
老许上前问道:“请问这里有位何公子么?”
一听这名字,大爷就露出奇怪的神色:“找他作甚?”
老许道:“我们有事找他。劳驾老哥帮忙通报一声吧。”
大爷打量着陈翠,暧昧地笑了:“哈哈,倒是第一次有女人来找他。”
陈翠有些尴尬。京城的这些大爷大娘,都是无所不知的,自然知晓那何公子因好男风而休妻辞官的丑事了。听大爷的言外之意,平时来找他的男人不少。想到他清俊的容貌,陈翠也顿时生出许多不雅的联想。
她急忙止住自己的念头。却听那大爷又悠悠地说:“你们来早啦,这人每天睡到午后才起,这会儿多半还在睡大觉哩。他妈的,也不知道每天晚上在做些什么。”
老许说:“不会吧?这都巳时了呀。而且这里吵成这样,哪能睡得着?要不我们去看看?”
“都说了人家在睡觉。”大爷摸着猫,“我一个守门的,可怎么好意思吵醒了客人呢?”
老许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一钱碎银,轻轻放在猫背上。
大爷眼睛顿时亮了,捞起银子,把猫一扔,站了起来,说:“走吧,去看看。”
他们跟着大爷走到南面角落里的一间房门前,大爷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毫无动静。
“不会是……出去了吧?”老许问。
“不会的!”大爷肯定地说,“绝对还没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拍门,叫道:“何公子,起来啦!有人找你!”
敲了半天,里面终于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叹息,然后有人走到门边,拉开了门闸。
“什么事……”青年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陈翠方知自己真的来得太早,惊扰了他的懒觉,又见他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只觉大窘。
“这位娘子要找你。”大爷转身就走。
何无逸愣了一瞬,蒙眬的眼睛清明过来。随即,他脸色通红,道:“林夫人,我……”
陈翠移开目光,低头道:“实在抱歉,我们下次再来吧。”
“没事没事。”何无逸回头向屋里看看,然后把门大开,“夫人若不嫌弃,请先进来坐坐。这……我稍收拾一下就好。”
他从床上随意抓起一件衣服披上,手忙脚乱地拖出两把椅子,请陈翠他们坐了。自己拎了一桶水,走进院里梳洗。
陈翠环顾室内,只见环堵萧然,唯有一张床,几把木椅,一张破桌。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一摞纸,上面写满字迹。砚台里的墨已干涸,烛台上一支蜡烛已烧尽,烛泪堆积着凝固在桌面上。除了床上还扔着几件脏衣服,似乎别无长物。
世人皆知桑陵何家非常有钱,没想到何正鸿真这么狠,把亲儿子赶出家门,真的不是做戏,说不管就不管了,竟让他沦落到如此贫寒的地步。作为女人,陈翠一看就知这后生丝毫不会照顾自己,饮食起居都是随便对付,也着实可怜。真不知他怎么凑出那一百两银子,这背后一定不容易吧。
她正在出神,何无逸已回来了。他歉疚地说:“夫人,请恕在下无礼。不知夫人造访,礼数不周,实在是见笑了。”
他随意披着件粗布旧衣,头发简单束起,但仍有种丰神俊逸之感。陈翠暗叹,心想这样的人,就因年少任性而误入歧途,也实为可惜。她起身一拜,道:“冒昧打扰公子,是奴家唐突了。望公子勿怪。”
“夫人如此多礼,折煞在下。”何无逸连忙回拜,“在下贱字敬初。”
“好,敬初。”陈翠也不再推让,唤了他的表字,“那你也别与我客气,叫我林大嫂就好。”
“不敢。”何无逸微微一笑。
“我今天来,一是向你道谢。前日你来,我正神思恍惚,没顾得上答谢,很是抱歉。”
“夫人怎的又客气了。”
他还是坚持叫她“夫人”,陈翠见他如此拘礼,也没有办法,只得继续说道:“还有一事——敬初,这银票我万不敢收。你能登门吊唁,已是高义厚情,何必再送如此重礼?况且我们尚周转得过来,用不到这么多钱。你的好意,林家人没齿难忘。但这钱,还请你千万收回。”
她说着,从老许手中接过一个信封,双手递上。
何无逸愣了一下,说:“夫人何必见外?你们用钱的地方还多。”
陈翠道:“家里还有一点积蓄,倒也够用。”
何无逸又问:“那夫人打算回淳州么?”
陈翠点点头。她本来已经编好一篇谎话,想告诉他,她哥哥会派人来接他们。但不知为何,看着这青年真诚的目光,她突然觉得没法对他说谎。
她也不是不想找一个帮助自己的人。实际上,她现在真的是很难。她正在准备卖房子,可是当年买房的钱大半是向一些朋友、同乡东拼西凑借来的,里头还有她哥哥出的两百两。虽然现在没人敢上门讨债,但这些钱她肯定要还。哥哥最精于算账,他那两百两,也必然要连本带利地还他。剩下的除去盘缠,恐怕也不剩多少。回到蘩县以后还要生活,她其实并没想好该怎么办。
这还是长远的问题。眼下当务之急,是得找一艘南下的船。她不能等送信给哥哥,收到他的答复再走。因为严冬已至,漕河如果结冰,就只能等开春再行了。而京城米珠薪桂,局势险恶,她实在不敢在此滞留。她想,索性就先回蘩县去投奔哥哥,就算他再不高兴,也总不能真把她们母子扫地出门吧。
她不知自己能否一个人带着孩子,顺顺利利走过这三千里水路。但她只剩这点侥幸的希望了,必须一试。
经过曾大娘的事,她实在不敢再信任外人,更何况是一个素昧平生、身败名裂的年轻男子?因此她打算登门感谢他,并婉拒他的善意。